019
太監手捧詔書,一臉為難地看著瑤英。
瑤英身披燦爛日暉,面容平靜:「聖上既召見我,為何避而不見?」
太監強笑:「聖上日理萬機,正和諸位大臣商議要事……」
聲音越來越低,頓了一下,又陡然拔高,「請貴主接了旨,奴好回去交差!」
瑤英笑了笑,立在階前,衣袍獵獵,雍容華貴。
太監被她的容光所攝,一時竟不敢再出聲催促。
月台前忽然響起一道得意的笑聲,衣裙曳地聲窸窸窣窣,盛裝華服的榮妃在宮人的簇擁中走了過來。
「公主不必等了!」榮妃看著瑤英,滿面笑容,絲毫不掩飾自己的幸災樂禍,「詔書已下,貴妃瘋瘋傻傻,聖上命本宮為公主料理出嫁事宜。公主就要出閣,聖上怕見了公主傷心,公主別為難這些宮人了,接了旨,好好回去備嫁吧。」
她笑得嬌媚婉轉。
「差點忘了……公主要嫁的夫婿是葉魯酋長,聽說年紀不小了呢!駙馬年長,會疼人,公主好福氣。」
長史怒視榮妃,面色鐵青。
榮妃睨視著瑤英,笑得前仰後合。
瑤英看一眼身後的謝青。
謝青會意,上前兩步,揮手就是兩巴掌扇在榮妃臉上。
榮妃還沒反應過來,她的宮女先撕心裂肺地尖叫了起來,撲上前撕扯謝青:「大膽!」
謝青面無表情,反手又是兩巴掌。
他是武人,下手力道不輕,榮妃被打得頭暈目眩,保養得宜的臉很快腫了起來。
宮女嚇得魂飛魄散,沒頭蒼蠅一樣四散奔逃,驚叫聲響徹整個殿庭。
金吾衛聞聲趕到,不敢質問瑤英,拔刀對準謝青,怒斥:「刁奴休得放肆!」
謝青看都不看金吾衛一眼,抓著榮妃的手腕,按著她跪在瑤英腳下。
榮妃滿臉是血,拚命掙扎,滿頭珠翠滾落一地,大罵:「本宮乃堂堂皇妃,你這刁奴,居然敢如此放肆,本宮要砍了你的腦袋!七公主,本宮是你的庶母,你今天敢如此羞辱本宮,本宮絕不會善罷甘休!你等著,你給本宮等著!」
周圍的金吾衛面面相覷,大著膽子上前兩步。
瑤英瞥了他們一眼。
金吾衛立刻停了下來。
瑤英示意謝青抬起榮妃紅腫的臉。
榮妃跪在階前,麵皮青腫,又氣又怕,渾身發顫。
瑤英看著她,「阿青是謝家家將,是我最忠誠的護衛,不是家奴。」
謝青暗暗挺直脊背,總是冷冰冰的臉上閃過一抹驕傲。
瑤英話鋒一轉,「你本名阿容,是謝家婢女。當年你背著我阿娘爬上了郎主的床,我舅父知道你的本性,沒有毀了你的身契,你還是謝家奴僕,我阿娘是你的舊主,你敢對舊主不敬,這幾巴掌算是一點小懲。」
榮妃氣得直抖:「本宮是聖上親封的榮妃!你等著,本宮一定讓聖上好好管教你!你目無尊長,活該被送去和親!」
瑤英微微一笑,似春花怒放:「葉魯部落想要求娶我,聖上和朝中大臣都盼著拿我去交換葉魯部的騎兵,阿容,你是聖上的枕邊人,比其他人更了解聖上,你想想,聖上現在會為了你惹我不快嗎?」
榮妃呆了呆,嘴巴無力地張了張,怒火一點一點被恐懼代替,抖得更厲害了。
這時,長階下傳來一陣馬蹄噠噠的輕響。
金吾衛循聲望去,看到馬背上的人,臉上露出驚訝之色,紛紛收刀入鞘,恭敬地迎了過去。
兩名太監顧不上宣讀賜婚詔書,飛跑進殿通報。
「裴公來了!裴公來了!」
殿階下,數名宮人圍在一匹高大壯健的白馬旁,攙扶一位老者下馬。
老者頭裹紗羅襆頭,一身靛色圓領袍衫,面容蒼老,兩鬢灰白,垂垂老矣,走了沒兩步就停下來喘口氣。
「裴公!」
從前殿、曲廊到月台,傳來一片殷勤的喚聲,幾名太監從李德那裡得了命令,抬著軟轎飛奔至老者身旁。
「裴公來了,聖上十分歡喜,已經帶著幾位宰相迎了出來,請裴公乘轎入殿!」
裴公已過耄耋之年,精神恍惚,眼神渾濁,抬起臉,環視了一圈,目光落在瑤英身上。
榮妃臉上登時浮起喜色。
魏郡裴家是李家世交。當年李德起事,裴家舉家追隨。裴公的幾個兄弟、兒子全都戰死沙場,他自己也為救李德身負重傷,雖然救回了一條命,身體卻徹底垮了,此後一直留在魏郡修養。
李德很敬重裴公,曾當眾說裴公如同他的親父。
而裴家和謝家不和,世人皆知,裴公曾多次當眾表露對謝無量的鄙夷。
榮妃大叫:「裴公!謝家女目無尊長,毆打庶母!請裴公為妾身做主!」
長史沒想到遠在千里之外的裴公會突然出現在眼前,額前爬滿細汗,裴公發起脾氣來,連李德都敢罵!
他擋住瑤英:「公主,您先避一避吧。」
瑤英搖了搖頭,看一眼榮妃:「賬還沒算完,你等著。」
榮妃打了個激靈。
瑤英轉身,朝裴公走了過去。
長史急得直跺腳。
瑤英走到裴公面前,朝裴公行了個晚輩禮。
裴公看著她,點點頭,伸出手。
旁邊的太監連忙道:「裴公,聖上說您年事已高,可以乘轎……」
裴公冷笑了一聲,推開太監,蒼老枯瘦的手輕輕拍了拍瑤英,「長高了不少。」
瑤英輕笑:「您比從前愈發健旺了。」
裴公渾濁的雙眼閃過一道笑意:「又哄我。」
眾人目瞪口呆。
長階前,匆匆趕來迎接裴公的天子李德也是一臉驚訝的表情。
宰相鄭瑜、裴都督等諸位大臣跟在李德身後,看著裴公和李瑤英說說笑笑著拾級而上,心中暗暗納罕,彼此交換了一個震驚的眼神。
裴公素來厭惡謝家,這些年他和七公主從未有什麼往來,兩人怎麼這麼和睦?
裴都督是裴公的族侄,先笑著迎上前:「不知道您老人家來了,侄兒給伯父賠罪。」
裴公冷冷地掃他一眼,沒有理會他,由瑤英攙扶著走到李德跟前,作勢要拜。
李德忙攙住裴公,含笑道:「您怎麼來了?」
裴公直接推開李德伸過來的手,「老朽老邁之軀,不中用了,此來想求聖上一件事。」
李德沒說話,目光落到站在裴公身側的瑤英身上。
裴公搭著瑤英的手站定,緩緩地道:「我膝下荒涼,只剩下玉郎一個重孫,當年聖上金口玉言,答應以公主下降裴家,我看七公主靈巧聰慧,溫婉大方,想找聖上討一份恩典,不知聖上可捨得?」
他話音未落,大臣們已經變了臉色。
太監、護衛早已默默退下,榮妃也被宮女攙扶下去了,風聲灌滿曲廊。
李德沉默了一會兒,含笑道:「裴公,不是朕捨不得七娘,可是朕已經答應葉魯部落的求婚。」
裴公抬起眼皮:「喔?我怎麼聽說要下嫁葉魯部落的公主是福康公主?」
大臣汗如雨下。
李德再次看向瑤英。
瑤英眼眸低垂。
裴公環顧一圈,看得所有大臣都心虛地低下了頭,目光重新落回李德臉上,不緊不慢地道:「聖上要失信於我嗎?聖上當年親口承諾於我,朝中大臣可是親耳聽見的。」
裴宰相面露尷尬之色,不敢應聲,又不好不應。
裴公的兒孫都為李德而死,李德許下諾言的時候,他們確實都在場。
李德嘆口氣:「請裴公入殿,朕和裴公細說來龍去脈。」
裴公臉上皺紋抖動了兩下,沒有挪步:「聖上不必費這個功夫,我已經聽人詳說了葉魯部落求婚之事。」
他聲音陡然拔高,渾濁的雙眸怒氣翻湧。
「聖上本無賜婚之意,朱氏女驕縱任性,胡亂許婚。聖上不願失信於胡人,只能賜婚,朱氏女又反悔不嫁。此時葉魯部落改口說想娶七公主,聖上想收復涼州……至於你們……」
裴公的眼神從大臣們的臉上一一掃過去。
「你們感念朱氏恩德,不想見到朱氏女遠嫁,既然葉魯部落主動要求換人,你們自然大喜,所以你們慫恿聖上答應葉魯部落的求婚,以親女代嫁,是也不是?!」
他一聲歷喝,大臣們嚇了一跳,差點跪下。
裴公看著李德,一字字道:「聖上,敢問這魏朝到底姓李,還是姓朱?朱氏女金貴,李氏女就是草芥?朱氏女視邦交為兒戲,滿朝文武由著她胡鬧,只因為她姓朱,他們眼裡心裡只有朱氏,還有聖上這個天子嗎?」
大臣們心口砰砰直跳,汗出如漿,聽到最後一句,撲通一聲,跪倒在地。
「聖上明斷!臣等絕無此心!」
裴公冷笑了一聲:「此事皆因朱氏女而起,若不是朱氏女,葉魯部落哪來的膽氣求娶李氏公主?我大魏想收復涼州,難道就非要倚仗葉魯部落?」
大臣們無言以對。
裴公掃視一圈,緩緩地道:「謝家歷代經營荊南,滿門忠義之士,兒郎從文則為相,從武則為將,先天下之憂而憂,為國捐軀,義無反顧。當年胡族南下,中原百姓慘遭屠戮,謝家遠在荊南,毅然帶兵北上助朱氏抗敵,祖孫四代,十萬英魂,盡皆埋骨黃沙。」
「二十五年前,大江一帶爆發飢荒,餓殍遍野,疫病橫行,災民逃到哪裡,哪裡的地方官就下令驅趕。唯有荊南謝無量打開城門收治災民,設粥棚醫館,活人無數,大江南北百姓紛紛逃往荊南,他全都妥善照顧,等疫病解除,他又派人送災民回鄉,沒有強行扣留。」
「二十一年前,聖上大敗於復州,幾萬魏軍命喪河谷,魏郡也被敵軍佔據,謝家出兵解了魏郡之危,獻出存糧助聖上招兵買馬,為聖上招攬荊南豪族,短短一年內,助聖上收復所有失地,和聖上立下盟約。」
「十一年前,楚軍偷襲,謝家為牽制楚軍,為掩護百姓渡河,為了聖上的大業,死守荊南。謝無量一介文弱書生,面對裝備精良的南楚大軍,死守了一個多月!」
「後來城中的糧食吃光了,實在無力抵擋楚軍。」
「謝家滿門壯烈。」
裴公擲地有聲:「城破之前,謝無量為保全城中百姓,讓親兵割下他的頭顱獻給楚軍,以平息楚軍怒火,南楚趙氏這才沒有屠城。」
隨著他的講述,風聲陡然變得凄厲。
大臣們神色凝重,一言不發。
裴公眼帘抬起,渾濁蒼老的眼睛里迸射出兩道精光:「聖上,謝家憂國忘家,捐軀濟難,無愧於祖宗,無愧於百姓,更無愧於聖上!荊南百姓不會忘記謝家的恩德!謝貴妃是謝無量的胞妹,膝下只有一子一女,貴妃多病,七公主誠孝,侍奉湯藥,不離左右,您怎麼忍心讓七公主代嫁?!」
他語氣冷厲辛辣。
「聖上,七公主的名字是謝無量起的,如果謝無量還在,您會讓七公主遠嫁嗎?」
李德臉色冰寒。
大臣們跪在地上,不敢吭聲,臉上卻都露出了感慨和羞愧之色。
如裴公所說,當得知葉魯酋長求娶七公主時,他們都鬆了口氣——朱綠芸不必嫁了。
他們為保全朱氏最後一點血脈費盡心思,全然不顧七公主的死活,無顏面對謝氏啊!
李德將朝臣感慨的神色盡收眼底。
裴公先提起當年的許諾,再質問朝臣是否還忠心於朱氏,又提起謝家,朝臣就算再偏心朱綠芸,也不可能公開贊成讓李瑤英替嫁。
自己若是執意讓瑤英去和親,不僅會讓如裴家、謝家這樣追隨他的世家豪族寒心,也會讓前朝舊臣心生恐懼,裴都督等人更是會憤憤不平。
新朝初立,他費盡心機平衡前朝舊臣、世家、豪族、寒門、武將,不讓任何一方勢力獨大,然而世家還是漸漸掌控了朝堂。
他不能在這個時候讓忠臣寒心。
朝堂上的暗流洶湧遠比葉魯部落的一萬鐵騎更重要。
李德權衡再三,很快做出了決定。
「葉魯部落求娶的是福康公主。」
話音落下,大臣們沒有提出異議。
殿庭前風聲呼嘯。
瑤英站在裴公身側,汗濕衣衫,心跳如鼓,慢慢閉上了眼睛。
幾年前,她偶然救了裴公的重孫裴玉一命,裴公許諾說會為她做一件事,這件事必須和李仲虔、謝貴妃都無關。
當她發現李玄貞居然想讓她代嫁的時候,立刻想到了裴公。
萬幸,裴公是個守約的人。
……
李德留裴公住下,和他商討賜婚的事。
瑤英告退。
鄭宰相目送瑤英走遠的背影,臉上神情複雜。
昨天,兒子鄭景求到他的面前,說他傾心於七公主,請求他幫忙勸說李德,阻止李德和東宮以七公主代嫁。
鄭家和二皇子商討過婚事,雖然後來不了了之,但是只要鄭家拿出之前擬定的婚書和信物,加上七公主配合,還是可以讓外人信服。
鄭宰相斷然拒絕:「你為七公主得罪東宮,以後的仕途就徹底毀了!」
鄭景毅然決然地道:「只要能救七公主,兒子願意永不出仕。」
鄭宰相無可奈何,勉強答應下來。
鄭景立刻去找七公主商量怎麼定下說辭,走的時候興高采烈,回來時卻垂頭喪氣。
鄭宰相皺眉問:「七公主奚落你了?」
兒子資質平平,經常被人嘲笑。
鄭景搖了搖頭:「七公主沒有奚落我。」
李瑤英沒有奚落鄭景,她驚訝於鄭景主動伸出援手,感激他雪中送炭,鄭重謝過他的好意,最後道:「三郎高才,日後必定是國之棟樑,不該為我前途盡毀。三郎不必為我憂心,我已經有了自保之法。」
鄭宰相嗤之以鼻,一個小娘子怎麼自保?
不過他還是佩服李瑤英臨危不亂,這個時候了還能為鄭景的前途找想。
他以為李瑤英說有自保的法子是哄鄭景的。
萬萬沒想到她居然能請動裴公。
鄭宰相眉頭一皺。
長安和魏郡相隔千里,裴公應該早就動身了,那時候葉魯部落還沒有上書求娶。
李瑤英一定是在發現東宮想要讓她代嫁的時候就給裴公送信了,所以裴公才來得如此及時,賜婚詔書還未頒布,聖上隨時可以改變主意。
這份魄力,當真難得。
……
李德收回賜婚詔書的消息很快傳到東宮。
鄭璧玉輕輕吁了口氣,她不願看到七公主為朱綠芸的任性葬送一生。
魏明大失所望。
李玄貞反應平靜,既沒有氣急敗壞,也沒有鬆一口氣。
他只是淡淡地喔了一聲,轉頭叫來幕僚,繼續商討怎麼阻止朱綠芸和親。
李德沒有許婚,葉魯酋長十分失望,上書求見,許下更多諾言,李德忙著陪伴裴公,沒有接見他。
長史憂心忡忡地告訴李瑤英:「葉魯酋長賊心不死,賄賂鴻臚寺的官員,想要他們勸說陛下許婚。」
不知道怎麼回事,沒見過瑤英的葉魯酋長突然像中了邪似的,一副一定要得到瑤英的架勢。
瑤英這時已經拿到了裴公的婚書,心中大石落地:「無事,有裴公這份婚書,沒人敢逼我和親。」
長史心道也是。
如今有裴公護著七公主,宵小之徒不敢輕舉妄動,等二皇子回來,就更沒什麼好擔心的了。
長史盼著李仲虔早日歸來。
盼了半個多月,終於盼到南邊送來的戰報。
長史拆開信,笑容凝結在嘴角,眼前一黑,栽倒在地。
這封信很快送到了李瑤英手上。
信上一行陌生的字跡:兩日前,秦王所率右軍遇伏,全軍覆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