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6 語公子連遺言都沒有
天間烏雲籠滿,瑟瑟的陣風將每一片雪花,都吹的比刀鋒更利。
雷霆閃耀昏暗,映入血泊中幽淵的視線里,像是走火入魔時的影戲,透著一種莫名的魔力。
最後映入眼瞳的,是喚作陳語生的少年的面孔,總是今日里諸多不幸運中例外的一件好事。
三百餘載的歲月,對修者的生命不算長久,但也不算短暫。
唯一讓幽淵有些可惜的是,陳語生按照北疆凡間的計法,才剛剛是男子的及冠之年,還沒來得及開始自己的人生。
他與自己在這裡死去,未曾經歷人世繁華,實在有些令人難過。
可即便是幽淵,也已經沒有力氣在做任何事情,只能望著天穹上的雷霆,平靜等死。
人力終有盡。
哪怕她是幽淵,未來擁有著堪比太玄冥帝的成長層次,現在終究還是有極限的。
天間無盡的雷霆如瀑布肆流而下,將整片夜與看不見盡頭的十萬雪山盡數籠罩,匯聚在一點落下,就要將幽淵與陳語生化為飛灰。
陳語生在得意回眸一瞬之後,便已經體力不支昏迷。
昏迷或許於將死之人,未必是一件壞事。
「若是有來世,算我欠你一個人情。」
幽淵緩緩說道,也不知道不遠處的陳語生能否聽見,便靜靜閉上了眼眸。
天穹之下,第一道雷霆落下。
僅僅是最弱的一道天地威壓,便足以將陳語生和幽淵殺死,將整個雪村崩滅成飛灰。
轟!
一道震耳欲聾的爆裂聲,自那道雷霆中響起,隨之便是一聲清脆的劍鳴,好似將落下的雷霆割裂。
幽淵感應到了一個熟悉的靈勢,於是睜開了眼。
果不其然,那個手持『無垢劍』與『絕心劍』的明三姑娘,正展開了陰陽道樹,周天的靈勢重新凝集。
那道黑白雙劍凝成的道樹,竟是將一道道雷霆擋下,護住了他們二人與雪村餘下的生靈。
「真是狼狽啊,認識你這多年,還是頭一次見你這樣兒。」
明風鈴的聲音頗帶打趣,但面容卻很是緊繃,顯然以她的實力哪怕面對頭幾道天地威壓,也極為吃力。
若非她體質特殊,能夠同時修鍊『有情道』與『無情道』,施展出陰陽道樹這等逆天之法,以現在的境界絕無可能擋下雷霆。
但即便如此……
「你怎麼來了?」幽淵再度勉強出聲,更是虛弱。
「何故如此,我們沒救了,莫要在搭上你。」
否則那位劍冢的黎少宗主與彼岸紅塵的小聖女,恐怕都該難過了。
聽到幽淵此言,明風鈴心情複雜的回頭看了她一眼。
難不成虛弱重傷,還會影響幽淵的道心?
顯然,她認識幽淵這麼些年,那是不可能發生的,那麼幽淵是因何被影響了道心?
明風鈴若有所思的深深看了一眼,離幽淵極近正在昏迷中的陳語生,覺得定然與這人脫不了關係。
「真是……沒誰了。」
明風鈴心中感慨一句,隨之喊聲回應道。
「不用擔心,我又不是自己來的。」
她心知肚明,幽淵引來的天地威壓,絕非同齡人能夠抗衡的,哪怕是那位道公子與禪子都不行,何況是她。
但同齡人中,有一個例外。
她二姐與姐夫的女兒。
明月。
作為浮生永劫體的明月,擁有著不亞於幽淵的天賦與實力,同樣是這個浮生天地的異數。
最重要的是——
「與天地抗衡求生,恐怕沒有誰比她更有經驗。」
天間烏雲里的雷霆,已經凝成了雷海。
無數道威壓借著雷霆轟下,不過幾息,明風鈴便已經堅持不住,眼看就要敗下陣來。
一道純白色的光芒,將天穹刺穿,斬斷了無盡雷海。
強大而聖潔的白色光芒下,那名純白色的少女正凝望著天地,潔白的眸子下寧靜而淡漠的眼眸。
天地威壓凝成的劫難……
她見慣了。
……
……
十萬雪山的夜過去,大抵又過了兩個時辰,連風雪都寧靜下來。
已經騰出手的明風鈴,御劍落在幽淵身旁,開始同時給幽淵和陳語生治療,利用強大的靈力緩解他們的傷勢。
幽淵稍微恢復了些許氣力,眼眸微合。
她這才想起明風鈴剛才說的是什麼意思。
的確,作為天棄之人的她,時刻受到天地排擠,若非自創了瞞天修法,恐怕三百年前就死在了天地威壓凝成的劫難之下。
但即便有此功績,她依舊不算是對天地劫難最熟悉的人。
這道『殊榮』永遠屬於浮生永劫體。
浮生永劫體是浮生大陸無數年來,最為神詭的一種體質,無論是強大還是神詭,只看它以浮生天地來命名,便可見無雙。
偏偏浮生永劫體活著,不僅永遠被天地所排斥,每一次進境更是只能依靠戰勝天地劫難來實現。
浮生九劫,一重一生死,第九道天地劫難堪稱十死無生。
自浮生大陸有歷史記載以來,除了那位『浮生妖主』,每一任浮生永劫體都死在了九道天地劫難之下。
換而言之,沒有誰比浮生永劫體要面對『天劫』的次數多,也沒誰比浮生永劫體面對『天劫』更加困難。
——在應對天地威壓所凝成的『天劫』這件事兒上,浮生永劫體是專業的。
而今,有那位明月姑娘的幫襯,起碼這天地威壓凝成的劫難,倒是被擋下了,無論是她和陳語生,還是十萬雪山的生靈,總不至於死在天劫之下。
「你們怎麼來的?」
……
……
少頃后,明風鈴已然將幽淵和陳語生,安置在了雪村中殘存的屋室,但眉宇間的憂慮沒有化開。
已然擋下天地劫難的明月,同時出手救下了雪村中尚且活著的人,暗中感慨這些人命大。
在有至強境修者出手的戰場,且這般天地威壓凝劫的境況下,都能活下來的人,著實是些有大運氣的凡人。
可惜的是,終究不可能是全部人。
明風鈴在屋內,依舊沒有停止給兩人治療,傾盡了太清宮所教導過的諸多醫修手段。
問題在於,幽淵這邊兒好說,陳語生那邊兒……有點兒難辦。
「我太清宮是五域第一大宗,底蘊豐厚自是尋常人難以想象。」
最後一枚『千里一線』就在太清宮。
這次本已合宗的明風鈴,在得知幽淵遇難的消息后,便立即利用秘法探明兩人位置,然後帶著明月出關,方才趕得及。
「消息是天璇子給你們的?」幽淵沉思片刻,想到了這一點。
明風鈴點了點頭。
這也得虧幽淵和陳語生,在最初時拖延下了冬山和鍾十三,讓天璇子與北疆諸多天驕有了逃命的時間。
雖說也是鍾十三託大,但天璇子作為中州有數的年輕天驕,做事與布足道風格近似,向來不會託大。
天璇子在逃離戰場的第一時間,便利用秘法,立刻聯繫了菩提城、瑤池和太清宮,然後被明風鈴得知應下。
言語間,靈力不斷的明風鈴額頭已然沁出汗水,眼眸中透著些焦躁與無奈。
她停下了幽淵的治療,但對陳語生的治療卻不敢放手。
「你還能活,這小子夠嗆了。」
半刻鐘后,明風鈴的臉色有些難看,竟是覺得比之剛才應對天劫還要棘手。
「你也救不了?」
幽淵雖然明知是這個答案,還是忍不住問了一句,心中同樣泛起一種莫名的情緒。
「呵,九死不悔壓榨了他的命源,冬山以至強境氣息碎了他的神魂,加上這小子不要命的燃了血骨金丹……神仙來了都救不了,等死吧。」
話雖如此,明風鈴依舊沒有停手,勉強用靈力吊著陳語生的命。
可問題在於,她的靈力已經被天劫損耗了許多,又拼盡全力為這兩人療傷,已然所剩無幾。
等到明風鈴的靈力燃盡,無法在支撐時,便是陳語生死期。
偏生這小子連她都看著順眼,若是任由這樣死了,未免太令人難過了。
聽到明風鈴的回答,幽淵繼續沉默著,靜靜的看著陳語生,思考著有什麼手段能夠為他奪命。
遺憾的是,幾乎沒有任何辦法。
也許屍道邪法是一種手段,恰好雪村中還活著許多人,但這必然是他們不可能去做的。
門開,救治了雪村餘生的明月歸來。
看著床上重傷的幽淵與陳語生,以及在一旁正拚命施展治療道術的明風鈴,覺得有些無解。
「別光看著,渡些靈力給我。」明風鈴連忙說道。
明月卻搖了搖頭。
「留不住,這個辦法沒意義。」
以明月的境界,自然看的比明風鈴更深,知曉明風鈴這種手段,恐怕連標都治不了。
看似在用靈力吊命,但至多一個時辰后,渡給陳語生的靈力,同樣會因為他自身神魂與軀體承受不住,成為催命符。
橫豎都是個死。
或者重傷而死,或者被吊命的靈力摧滅至死,真的沒救了。
明月靜靜的坐在椅子上,沉默片刻,潔白的睫毛微顫,不知想到了什麼,抬頭建議道。
「不如擊碎他的魂魄,以秘法摧一下?」
「這樣他能活?」明風鈴睜大眼睛,覺得有些離譜。
「不能,會立刻死。」明月寧靜回答。
聽到此言,就連幽淵都忍不住看了她一眼,覺得她曾經將這位明月姑娘視為此生最大的對手,是否是自己腦子出了問題?
「那此舉有何意義?」
「可以讓他迴光返照片刻,恢復意識說兩句話。」明月回應道。
「萬一他還有什麼遺言呢。」
……
……
室內,忽然有些安靜。
明風鈴覺得她說的有些道理,就連幽淵都沉默了片刻。
好在幽淵的沉默,並非認同,而是無言以對。
隨之,恢復了些力氣的她撐起身子,認真的看著陳語生的臉龐,總覺得這人不該在這裡死去。
對這個世界太可惜了。
對她也有些可惜。
「要不……我救救試試?」
幽淵的聲音很輕,落在明風鈴與明月耳中卻有些難以置信。
哪怕她是幽淵,是那位同輩無敵的淵大姑娘,此刻也不可能有任何手段,將這個即將死去的小陳公子救活。
這不合理。
除非有一個更不合理到堪稱奇迹的手段。
「你想怎麼救?」明月也有些好奇。
幽淵靜默片刻,低著頭回憶著一道功法。
「我聽他說,他曾經在前往北疆的路上遇見過了你家師尊,那位前輩給了他兩本功法,九死不悔是其一,還有另一本。」
那本她恰好看過。
聽到此言,明月同樣想起來了這回事兒。
那時師尊送完功法,回橋畔尋她時還帶了兩串兒糖葫蘆。
黑棗豆沙餡兒。
「若是《合歡》,確實可以。」
無論是《九死不悔》還是《合歡》,都是妖族自古以來最神詭的兩道功法,堪稱奇迹,有逆天改命之能。
但問題在於,無論是前者還是後者,限制的條件都太多。
縱觀浮生歷史無盡歲月,能夠真正施展這兩本功法的人,也只稱得上寥寥。
或者說,那寥寥些人,也大都有賭的成分。
「可你與他,真的可以嗎?」明月狐疑的偏了偏頭,並不看好。
聽到兩人的對話,明風鈴也沉默了下來,眉梢微揚,心情頓時有些複雜。
作為太清宮的明三姑娘,她自然聽說過《合歡》這本功法,甚至那位無天妖主都與她講過幾個實例,她甚至稱得上了解。
可正是因為了解,所以覺得明月的判斷正確。
幽淵和陳語生絕無可能。
「你不喜歡他。」
明風鈴認真告誡幽淵,此事斷無成功的可能。
幽淵聽后淺淺一笑,不知是不是開玩笑,雖然她自己也不確定。
「萬一我喜歡他呢?」
「可他不喜歡你。」
雖然接觸不多,但明風鈴同樣了解陳語生,這位小陳公子是個好人,對很多人都很好,也喜歡萬事萬物,但這種人於男女情愛上,不見得會喜歡某個具體的人。
簡單來說,有情人最是無情。
「萬一他喜歡我呢?」
聽到幽淵這毫不講理的回答,明風鈴愈加無言,一時間不知該說什麼好。
反倒是明月接了一句。
「相互喜歡只是一個條件,《合歡》之法的苛刻程度,遠非如此……」
幽淵點了點頭,這點她自然知曉,但這是陳語生能夠活下去的唯一辦法,雖然不見得成功。
「我承認我有賭的成分……」
但我不想他死。
萬一他活下來了呢?
……
……
明風鈴離屋前,往爐火里添了一把柴炭。
明月跟在她的身後。
直到兩人遠離了這間房屋,再去照料雪村餘生眾人的傷勢,明風鈴才打破了一路的沉默。
「這也行?」
「不太行?」
「真不太行?」
「萬一能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