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4 一眼

  人的運氣,向來很難琢磨。

  哪怕是凡間很多戲本子的主角,運氣也算不得好,畢竟後天在如何突破,在擁有多少天材地寶,也抵不過失去的歲月。

  本該在家裡歡聲笑語的年月,卻流浪在街頭撿了某個升級戒指,本該認真喜歡一個人的年紀,卻早已慧識通神,看盡了人情冷暖……

  這是很了不起的成就與歷練,卻不是人生應有的運氣。

  陳語生與諸多浮生天驕皆不同的是,他是真的擁有著很讓人羨慕的運氣。

  父親很開明,不會在他追趕羽雞拔毛的年紀,逼著他讀書,母親也很慈愛,哪怕他被羽雞將衣服琢的破破爛爛,也會溫柔的再縫一件……

  他在少年時代,不需要考慮這個年紀不需要考慮的一切。

  甚至可以懶散的躺在雲城小湖的岸堤上,看整整一天的白雲消磨時間。

  不需要考慮寒冷與飢餓,也不需要去想未來如何成家立業,甚至不需要去想原初城高的嚇人的屋價……

  人生怎麼能這麼悠閑呢?

  陳語生從那時起,便知道自己的運氣真的很好。

  整個雲城,像是他這樣的少年只有一個。

  後來,看了更遠的世界,見過了世間更多的人,陳語生才終於明白,自己的運氣究竟有多好。

  整個世間,像是他這樣的少年只有一個。

  「為什麼世間不能人人皆如此?」

  年幼的陳語生,曾經這樣問過凡塵。

  「人的慾望沒有止境,什麼叫做幸福,對每個人而言標準是不一樣的。」凡塵那時如此回答。

  這是很真實的回答,也很直接。

  正是因為如此,世間便總是有人不會幸福,那些不會幸福的人,自然而然會希望別人不幸福。

  畢竟比起幸福,不幸福這件事情更容易做到。

  但凡塵理解錯了年幼的陳語生的意思,他並非是在說,為何世間不能人人如他一般幸福的蠢話,只是有些不忿,為何很多人出生時起,都沒機會擁有一瞬他的『尋常』。

  比如那些忙碌奔波生活的人,也能夠在疲累的時候,擁有一天屬於自己的,仰望白雲發獃的時間與心情。

  比如年幼的孩子想要讀書,卻不至於因為沒有第二天的口糧,只能被迫去當長工,用最美好的歲月換一個饅頭。

  比如貧窮的老嫗,路過街邊同樣能得到旁人的禮讓,不會因為身份與寒酸,而被人無端打罵或鄙夷……

  ——世間不可能所有人都像他一樣,這是陳語生很小的時候便深刻理解的事情,但每個活著的人,都應該擁有一些生命應該被賦予的基本尊重。

  聽到年幼的陳語生所言后,凡塵繼而沉默了片刻。

  「這想法很了不起,就像是那個和尚一樣。」

  西域的菩提城,是西域主城,就像是北疆的風起城,中州的原初城,但菩提城卻又不同於天下任何一座城,有些很奇怪的規矩。

  哪怕是八階大修,也不會濫殺一個無辜凡人,即便是一宗之主,過街時也要遵守既定秩序,就算是體弱的凡人,也不會因為面對修者卑躬屈膝,可以認真對持對錯……

  這自然是那位『不二佛祖』的約束與作為,凡塵起初便理解其行為的意義,但沒有效仿,理由很簡單。

  這是只有羲和能做到的事情,因為他『見過』。

  所以凡塵對於年幼的陳語生,能夠想到這些,感到有些驚訝,也很欣慰。

  「我記得他曾經說過,人與人是永遠不可能平等的,身份與地位的差距,個人價值與能力的參差,都造成了許多無法彌補的不對等,但人與人在生命層次,卻應該享有同樣的權利。」

  比如一個偉大而將死的生命,不應該剝奪一個無辜的生命活下去。

  比如艱辛努力而獲得的成果,不應該因為身份低微被他人奪去。

  比如在如何底層的人,也有對身份高貴者的羞辱拒絕的權利……

  「羲和說過,這不是執念,而是他作為人的信仰。」

  ……

  ……

  陳語生覺得,那或許也是他的信仰。

  對於實現那樣的大同世界,他沒有什麼執念,因為深刻的了解以自己的水準,很難做到,但總能想辦法帶著一些人,往那裡走一步。

  一步就好。

  剩下的每一個,便交給別的人來走。

  只要每一個人帶著大家多走一步,即便是在遙遠的路途,也可以走到盡頭。

  「冬山或許說的有道理,我與母親和紫姨他們都不同,甚至與父親他們也不一樣,因為我從未有過任何執念,也不覺得自己是個多厲害的人,甚至不覺得自己未來能做成什麼大事兒……」

  但即便如此,他的心中也有著嚮往,那是有些縹緲看不到頭,但卻不會讓他走偏路的信仰。

  「能夠做到的事情,就要先做到,以後的事情誰知道呢?」

  陳語生緊咬牙關,已經生息渙散的眼瞳重新凝了些精神,周身沁出的鮮血也早已與雪一般,凝成冰晶。

  這一刻的他虛弱至極,但超越自己的極限,攔住冬山,救下幽淵一人……說不定還能夠做到!

  只要攔住冬山一個瞬間,那麼他就無法殺死幽淵。

  冬山的身軀消散,恐怕也就是數十息之內的事情。

  陳語生艱難的用骨頭都快斷掉的胳膊,撐起了身子,耗盡了全身的力氣,嘴角沁出鮮紅的血液,落在泥濘的雪層與幽淵的裙上。

  不知是不是那些『玄心玲瓏』殘餘冰晶的原因,幽淵同樣能夠感受到陳語生這一刻的心情。

  炙熱而平靜,瘋狂而溫柔……

  就像是某種極致到偏執的情緒,卻又莫名的寡淡如茶……為何這兩種截然相反的感覺,會同時出現一起?

  「為何……非要救我……」

  哪怕阻止冬山殺死她,她之後也會死去,何況陳語生沒道理這麼為她拚命。

  好吧,問出這個問題之後,幽淵便知道自己問了個蠢問題。

  幽淵的心中大概也猜得到,陳語生會給出何種答案。

  她可以死去,因為老死、病死或重傷死去,但不能在他的眼前被邪祟殺死。

  ——他不只是為了她在拚命,即便今日換成另外一個陌生人,這少年依舊會如此選擇,他只是不允許一個想要拯救世人的人死在邪祟手中。

  「為眾人抱薪者,不可使其溺斃於風雪。」

  陳語生咬著牙關,晃晃悠悠的起了身。

  幽淵今日為了阻攔冬山,付出了極大的代價,也曾為了諸多世人努力,護佑一方平安,只要今日有一分機會,他便沒道理讓幽淵死在他前面。

  之前冬山勢大,用十三道冰劍時如此,現在冬山瀕死,依舊如此。

  但陳語生沒有說出口的還有一句話。

  ——恰好是你,也挺好的。

  只是他不知道的是,因為玄心玲瓏的冰晶,幽淵大致也能感受到那句話所要傳達的感情。

  ……

  ……

  風雪再起,天間的烏雲又聚了起來。

  自然還是誅殺幽淵的天地道韻,之前被冬山煉化,繼而證道轟散,但而今沒了那道阻力,竟是比之前更強。

  只怕不消片刻,整座十萬雪山都會被那些天地道韻壓垮,被無數雷劫泯滅。

  即將死去的冬山,與重傷到勉強起身,隨時都會死去的陳語生,心中都很清楚此刻境況。

  他們的對持已經毫無意義,但即便如此,也沒有誰肯退一步。

  這是冬山的執念,也是陳語生的信仰。

  「可惜你用不了真正的《九死不悔》,否則此刻便能阻我。」

  冬山的身軀已然虛浮,像是荒漠的沙土隨風一吹便會消散,此刻的他周身的靈力與屍道之力,都已經被掠奪殆盡,比之一個瘦弱的凡人更加無力。

  但他很清楚陳語生同樣的無力。

  之前的陳語生,已然成就了九死不悔的第八層,但修鍊與真正施展,是截然不同的兩回事兒,九死不悔的層次越高越如此。

  那時陳語生已經消耗盡了靈力,除非他心有執念,能夠突破最後一層,否則他也擺脫不了此等虛弱瀕死的狀態。

  天間烏雲卷,殘風吹著碎雪,落在兩人的臉上。

  這一幕有些肅殺,也有些悲涼。

  肅殺是因兩人只想殺死對方的狠厲,悲涼的卻是兩位本應擁有強大實力的修者,只能如凡人一般拼個生死。

  「現在你既然阻止不了我,我便能讓你們陪葬!」

  冬山從地上撿起,之前凝結成的第十四道冰劍,眼瞳中滿是泄憤般的恨意與痛苦。

  謀划那多年,未曾想卻成了一場笑話。

  若非如此,他殺死這兩人只在抬袖之間,又怎會連凝一道冰劍的靈力都不存於體。

  好在的是,他還能動,陳語生的傷勢僅站起來,就耗盡了所有力氣。

  沒有任何猶豫,冬山踏前一步,將冰劍刺進了陳語生的胸口,好似刺穿了心臟,哪怕作為修者,陳語生都在難存活幾息。

  氣息微眯的陳語生,在冰劍刺穿胸口的那一刻,用右手握住了冰劍,鮮血將清澈的冰棱染紅,但未曾阻進分毫。

  陳語生在冰劍刺入體內后,以指骨卡住體內的冰劍,發出一聲痛苦的悲鳴,又屏息提氣,耗盡了最後的力氣與意識,撲向了冬山。

  少年好似劍柄,用刺入體內的那柄劍,刺穿了冬山的胸口,將對方撲在了地上,眼瞳中是毫不避退的意志。

  既然沒有力氣出劍,便撲過去,以刺入體內的冰劍為劍!

  向死而死

  ——或許他終究無法施展真正的九死不悔,但這卻是只屬於他的不悔!

  「說過的事情,就要做到,你以為老子是誰啊?」

  ——現在就賭賭看,誰先死去。

  但無論是冰劍一端的他,還是冰劍另一端的冬山,終歸不會是幽淵最先死去。

  陳語生眼瞳中的意志,好似春季夜晚的火焰,將整片大雪山都燃燒了起來,比之冬山原本布滿周身的漆黑火焰,更加熱烈強大。

  不知為何,即便曾經的冬山,要遠比陳語生境界更遠,層次更高,但見著對方此刻的視線,心中卻莫名感到駭然。

  他早就知道這少年不怕死。

  也早就知道這少年敢與他對命。

  但為何這樣的人……心中會沒有執念呢?

  冬山莫名的覺得有些恐懼,不知道自己在面對什麼,意識也漸漸模糊下來……

  少年真是最不講理的一類人。

  隨著一陣雪風捲起,冰劍另一端的冬山再也支撐不住,消散成沙。

  ……

  ……

  冬山死了。

  曾經執掌魂傀古寺數百年,威名駭然一方的魔僧冬山,就這樣離奇的死在了荒蕪的大雪山。

  甚至因為力量被太玄殘臂奪取,臨死的那一刻,也未曾引來天地異象,殞落的悄無聲息。

  作為曾經踏入至強境界的大修而言,莫名的有些可悲。

  陳語生也感慨了一瞬,心中卻沒有更多情緒,不是因為是死敵,方才沒有更多情緒,而是因為他也要死了。

  見著冬山消散成沙的下一息,陳語生鬆了一口,便也倒在了地上,插在胸口的冰劍也沁不出一滴血。

  他回頭,看了幽淵一眼,笑了笑。

  這一刻的他,哪怕連個凡人都不如,但卻贏了幽淵從未贏過的冬山,總歸是比她更強的。

  哪怕只有一瞬。

  見到少年得意的回眸,幽淵也難得笑了笑,覺得這人可真有意思。

  逞強是少年心性,但逞強到這種份兒上……可真像她曾經那些年。

  「謝謝。」

  幽淵輕聲道,隨之認真的看了倒地的陳語生最後一眼,然後閉上了眼睛。

  因為天雷落了下來。

  這方大雪山在天地的威壓下,即將崩潰。

  陳語生和她剛才的對視,大概是兩人此生的最後一眼,彼此也是此生所見到的最後一人。

  不是什麼壞事。

  幽淵又笑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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