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8 兩個心愿(4k)
太清宮的無源洞府,在溪山的東側,常年罕有日照,但並不陰暗,無論是朝霞的餘輝,還是夕陽的薄暮,都能透過雲層與溪流,映在此地。
這裡是明大仙子的洞府。
洞府外除了潺潺流水與許多常青花木,便沒有其它,甚至周遭的山野沒有仙鶴,溪水中也沒有游魚,有的只有無邊的寂靜與孤獨。
尤其是洞府內,乾淨的更是令人心悸,莫說女子閨閣中常見的私物,就連一張書案與批閱奏摺的文房四寶物什也沒安置。
這是很多世人難以想象的事情。
太清宮的明大仙子的獨居之所,竟然不是如雲樓一類的錦繡樓閣,反而是苦修的洞府,甚至比世間最苦的苦行僧,顯得還要落魄。
但太清宮的侍女卻習以為常。
自明大仙子與無夜陛下和離,從永夜齋歸來后,她便再也沒有住過奢靡的寢房,只是在這種乾淨到清冷的洞府小憩。
批閱事務等工作,也大抵會在太清宮的明心殿處理,不會帶回洞府。
故此,今日明大仙子想要些私物,還得另行吩咐。
「賦音,替我拿些紙筆來。」洞府內傳出一道女聲,一如既往的溫婉慈和,「再記得帶些錦布與裁衣用具。」
是明大仙子的聲音。
伺候明大仙子歲月最久的冬賦音很習慣接受對方的命令,但這多年來,還是頭一次聽到,明大仙子竟想在洞府內布置些東西。
這令她有些感慨與欣慰。
作為太清宮四大劍侍的冬賦音,當然不會不知曉,太清宮究竟發生了什麼變故,但她並不在意。
與春詩語只秉持公道,秋歌言只忠誠於明月姑娘不同,她自小就是明大仙子的侍女。
偶爾也會有人私下將她說成,是明二仙子的替代品,是明大仙子在二妹不在時,身邊無人侍奉,方才會指使的侍女。
但冬賦音知道,並非如此。
因為明大仙子根本不需要侍女照顧,除了偶爾這種無關痛癢的吩咐,大都時候或許只是希望,這處清冷之地,有一道人息。
沒過多久,冬賦音取了東西歸來,進了洞府。
明大仙子正在一方青石之上,悠悠的看著洞府中水潭裡的薄蓮,薄蓮是淡紅色的,與她一身素裙的顏色不太搭,但同樣很好看。
「宮主,這是您要的物什。」
冬賦音將筆墨紙硯,整齊的擺放在了青石之上,那些剪裁用具與縫製衣裳的錦布,則放在另一邊。
「需要我為您研墨嗎?」
冬賦音猜到明大仙子要寫些什麼,躍躍欲試道。
因為往時在明心殿內,明大仙子處理摺子之時,都是她負責研墨,這是冬賦音最喜歡的事情,也是她隱隱自豪的榮耀。
「這次不用了,謝謝。」
明大仙子拒絕了冬賦音的好意,悠然的自己研起墨來,眉宇間儘是閑散的淡然。
墨石是松瀘鎮的墨石,不算最好,但味道最為淡雅,存留久久不散,是明大仙子最喜歡用的一種墨。
研墨的水,倒是沒什麼講究,東土的道修不似中州那些死講究的書生,何況明大仙子還是道修中的劍修。
只從空中截了一抹凈水,便一點點開始化墨。
竹毫筆沾著青黑的墨汁,一點點飽滿肆意,提筆落在景陽陣的宣紙之上,卻微微一頓,一滴墨汁落入宣紙,印上一抹污痕,好似下筆無言。
冬賦音有些奇怪,明大仙子何曾這般猶豫過什麼?
莫說是落筆可悔,便是殺人也從未頓挫。
「您要給誰寫信?」
明大仙子微微搖了搖頭,沒有回答,反而放下了手中的竹毫筆,看向了一旁的錦布與裁剪衣具。
「最近可有什麼大事兒,講來聽聽?」
明大仙子輕撫著手中的錦布,是上好的離城雲錦,綿軟舒適,想來很適合做小孩子的衣裳。
冬賦音聽到問題,微微沉默了片刻。
她知道明大仙子與旁的域主不同,雖然擁有著強大至極的情報網,但她本人卻甚少在意世間的情報。
是真的覺得,知曉與否全無所謂。
尤其是最近,哪怕是許多重要的消息,她都懶得聽。
但有一件事兒,冬賦音很早之前就稟告過了,那時明大仙子沒有在意,此刻倒是適合再提一次。
「無穹公子與邪靈鬼女那事兒,似乎已經解決了。」
「他自己解決的?」明大仙子問道,情緒沒什麼起伏。
「據說是那位凡塵陛下幫了忙。」冬賦音猶豫片刻,又道。
「而且那位不語魔尊也在場,據說是凡塵陛下的妻子。」
顯然,這個消息冬賦音也是頭一次得知。
最初知曉時,連她都驚的夠嗆,但好在不是那麼難以接受。
畢竟,還挺般配的。
罕有人知,冬賦音喜歡『歡喜冤家』類型的戲本子,覺得這種對家湊成姻緣的故事,往往別有風味。
明大仙子並不在意這件事情,彷彿沒有絲毫驚訝,只是養子竟還需要人的幫忙,輕微皺了皺眉。
「我原以為,現在的他已經能夠自己解決所有問題。」
言語間,情緒未動,又拿起手邊的銀質剪刀,開始裁剪錦布。
不知是要做嬰孩的襁褓,還是孩子的小衣服。
冬賦音卻能聽出,明大仙子語氣中的失望,連忙補了一句。
「無穹公子畢竟年紀還小,體質也弱,何況此局哪怕是中州那位道公子,亦或者西域的禪子,也不可能獨自破局。」
無關身份,而是實力層次問題。
面對柯鎮海那等執拗之人,除非比他更強的修者出面,否則什麼身份與計謀也不好使。
明大仙子沒有反駁這句話,眼眸中的情緒稍緩,又想起了還在鬧彆扭的三妹。
「風鈴還是不肯低頭?」
聽到這話,冬賦音反倒有些自豪。
「三姑娘是您親自教養長大的,有多執拗您自己最清楚了吧。」
一旦那位明三姑娘認為是錯的事情,便是死,她也不會低頭,哪怕對方是她最親近的人。
對此,明大仙子依舊不可置否,眉宇間的鬱悶稍緩。
手中剪裁的錦布,也漸漸形成了些規模,但冬賦音依舊看不出,究竟是要做嬰孩的襁褓,還是小衣?
「等小主子復活之後,就能穿上您親手做的衣服了,一定會很開心。」
冬賦音不知道嬰孩會不會懂得開心,但想來一定親近生母,對生母做的小衣,會覺得又暖又軟。
聽到此言,明大仙子難得的笑了笑,眉眼間頗有舒緩,像是頗為暢念這件事兒。
忽然,她轉頭看向冬賦音。
「你就不覺得我過分嗎?」
冬賦音怔了怔,努力思考片刻,回答道:「如果是旁人,我一定提劍就去砍了,但您不一樣的。」
在冬賦音看來,將希望寄托在外族是背叛,將刀子遞給別人是愚蠢,世間任何人投靠邪神,都是又壞又蠢的選擇。
但唯有明大仙子,是不一樣的。
沒有任何道理,也無關救命之恩,而是冬賦音自小養成的一種信任習慣。
她覺得明大仙子做任何事情都是對的,如果有錯一定是旁人的錯,如果所有人都覺得她錯了,那一定是世界的錯。
——這是世人都不曾知曉的事情,世間最信任明大仙子的,並非她曾經的夫君,也不是她教養長大的兩個妹妹,甚至不是無穹公子,而是冬賦音。
「您、您就像我的母親一樣。」
冬賦音甜甜的笑了笑。
明大仙子也輕笑了一聲,伸出手揉了揉冬賦音的頭,發梢軟綿綿的。
與很多年前,初次將冬賦音從死人堆里撿回來時,為她洗頭的扎與硬的發質截然不同,摸起來真的很舒服。
「你也是我的孩子。」
——她有很多孩子,不差那一個的……
冬賦音像是小狗一樣,在明大仙子的掌間蹭了蹭,滿足的呼嚕呼嚕兩聲,又像是想起了什麼。
「對了宮主,我已經給小主子收拾好了新樓,等到小主子復活之後,總不能跟您住在這冷冰冰的洞府里。」冬賦音掰著手指頭,悠然道。
「不然您也搬去新樓?要不要先去看看,新樓還得添些什麼物什?我提前置備起來。」
冬賦音的話語嬌俏,聽的明大仙子頗為開懷,眉眼間的鬱結也疏散了一二。
雖然從未奢望過,但此刻的她,倒是順著冬賦音的話語,將念頭開散了片刻,最終又斂了起來。
「添一道無字墓碑吧。」
千年了,她的孩子總得入土為安。
也不知有沒有怨恨過,被親生母親當成了棋子。
聽到這話,冬賦音是真的怔了怔:「您、您是什麼意思?」
「死人是無法復活的。」
這是世間的公理。
——沒有兩片絕對相同的樹葉,沒有人能踏進同一條河流兩次,縱使時間逆轉,生命復甦,也終歸不是那時那人。
這是明夕顏自小便懂得的道理,或者說……沒有人比她更懂得這個道理。
這是生命的本質之一,而她只是生命的旁觀者。
洞府內,驀然寂靜。
冬賦音沉默了很久,方才理解了明大仙子話語中的意思。
這時,明大仙子手中的錦布也終於裁成,既不是襁褓,也不是嬰孩小衣,那封信紙,她才終於想好措辭,留了數行字。
隨之,明大仙子起身,便向著洞府外走去,沒有喚著冬賦音陪同。
因為今日,太清宮會有一場煙火。
「您、您要去做什麼?」
冬賦音忽然有些不安,握緊了袖口,心跳忐忑了許多。
「去做兩件事情。」明大仙子淺笑一答。
「或許第二件事情,比較依靠運氣,但第一件事情,我卻期待了很久,今天總歸能了一樁心愿。」
「那是?」
「他們四個都齊了,我要贏。」
——不是贏過哪一個,而是贏過所有。
……
……
星海台內,璀璨的星光莫名黯淡。
那一角大陣之內,被薄薄的月霧所遮掩,自外界看去,竟是毫無異常,無論是帝胤還是無夜,都陷入了昏睡之中。
但月霧之內,卻又是一番截然不同的畫面。
帝胤早已蘇醒,看著無夜的眼神滿是懷念,無夜則反之,看向對方的眼神滿是嫌棄。
「許久不見。」
「不見最好。」
冷冰冰的言語,冷冰冰的神情,冷冰冰的劍人。
帝胤卻沒有在意。
正像是他心中最清楚的那般,四人之中,無夜是與他最不對付的人,若是平日里被無夜尋到,兩人免不了是一場死戰。
無夜甚至不會聽他的詭辯,更不會被任何話術誘導,是帝胤最頭疼的那一類人。
但這種人作為戰友之時,卻甚為放心,不像是凡塵,雙方立場對立之時,一個轉身,或許便會被捅了不知幾把刀子。
比起凡塵,帝胤甚至覺得邪神更可愛些。
嘆息一瞬,帝胤沒有在浪費時間。
他認真的看了無夜一眼,神情卻有些奇異。
那柄刺在無夜心口的劍,雖然封印住了無夜,但不僅沒有要他的命,甚至讓他的神魂道傷,隱有恢復的勢態。
真是奇怪。
但帝胤來不及多研究,便依照與月姑娘之前敲定的計劃,為無夜解開封印,同時弱化這一角的伏天大陣。
用的是月露,實際亦是月姑娘的鮮血。
這才是那些邪神,想要殺死月姑娘,意圖獲取的東西,蘊含著世界意志的靈血。
只不過邪神需要的不是幾滴,而是全部。
也只有這等蘊含著世界之力的存在,方才能夠不留痕迹的融掉封印邪神的伏天大陣,不至於讓邪神們強行破開陣法后,受到強大反噬。
否則邪神們,大抵這個萬年,都無望等到大陣之力消耗殆盡。
那般,月姑娘被天地歸解,新的蘊含世界意志的妖靈誕生,便又是一輪更加強大的鎮壓,會加固伏天大陣的封印之力。
邪神們會更難出來,也會更難被殺死。
——封印,從某種程度上來說也是一種保護。
月露漸漸歸解了封印無夜靈脈的那柄劍,同樣化解了這一角大陣之力中,大半與東土之力的聯繫與交融。
現在,這一角大陣只需稍有外力……
忽然,一道雄渾的掌力,將被月露消弭到極弱的這一角陣法輕易震碎,隨之又是凌厲一掌,束縛頃刻化歸虛無。
帝胤與無夜站起身,那是一道四溢的燦金色人型光輝。
應該是個有頭髮的和尚。
……
……
此時,凡塵還在騎馬趕來的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