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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硯山有霧,水煙繚繞,好似春宴山河圖中的遠山,哪怕離的極遠,依舊彷彿極近,讓人辨不清距離感。

  這份神秘感與朦朧美,大抵是風陵城的特有環境,在硯山所在的群山山脈處,被呈現到了極致。

  夢不語靜靜的看了魅煙行一眼,讓後者有些發毛,像是凍壞的大鵝,縮了縮身子,慌亂的東張西望。

  然後她獨自上了山,留下魅煙行與夢蓁蓁。

  拜祭先輩的時候,她偶爾會說一些話,說話時的那般模樣,並不想讓小輩們看見。

  入了山路,雲霧成陣,恍然如夢,會讓人不自覺的迷眼,等到察覺過來之時,便下了山。

  這陣法是夢不語設下的,卻並非天門或彼岸紅塵的陣法,而是很小的時候,母親教過她的一個小幻術,叫做小夢迴廊。

  那時,她因為學不會丹法在哭,母親便用這個小幻術哄她開心。

  將很多小松鼠困在了小夢迴廊里,它們便只能團團轉,氣的吱牙亂叫,然後繼續四竄,露出茫然可愛的表情。

  在之後,她會給那些小松鼠投食松子,用松子當做指引,『救』它們出來。

  看著它們興高采烈的四處離開的可愛模樣,往往會讓她忘記很多因為失敗的難過。

  可惜如今在如何難過,母親永遠不會像當年一樣哄她開心了。

  後來,她便乾脆改造了小夢迴廊,將其撰成了一道陣法,用來護住這莫大的硯山。

  山林間,雲霧愈濃,視線有些模糊。

  夢不語卻不受影響,不僅是因為境界,更是因為熟悉。

  就像是闊別家鄉很久的老翁,也永遠不會忘記兒時鄉村的路,這是刻在心裡的記憶。

  約莫又走了很久,她才踏著不緊不慢的步子,到了硯山深處。

  這裡正是夢海閣所在的廢墟。

  很多年前,隨著那道霸道的魔火,整個夢海閣都成了火海,諸多夢海閣弟子死去,眾人的心血與先輩的傳承就此斷絕。

  哪怕是她的父親與母親,擁有遠超同境人的戰力與手段,終究也遠無法與至強境修者抗爭。

  整個夢海閣的弟子,除了她意外活了下來,幾乎全部葬身於天鬼魔尊之手。

  不得已,意外存活的她輾轉逃難,費盡艱辛才隱瞞身份,逃到了三生峽,選擇依附母親年輕時的師門,彼岸紅塵。

  然後便是世人,無比熟悉的那個故事。

  ……

  ……

  雲霧降在霜葉之上,在碧翠的葉上凝了一層細水。

  廢墟沒有任何重整,只有不遠處那些墳冢是夢不語親手而立,守護在最前的,便是她父母的墳冢。

  亦如天鬼魔尊狠辣襲殺夢海閣那年,他們永遠會護在所有人身前。

  山風微起,吹拂她的髮絲迎面,帶來些許寒冷。

  好在夢不語對於冷與熱並不在乎,只是在這裡站了很長時間。

  這是她從未被人知曉的習慣。

  每每遇到欣喜的,難過的,悅然的,悲傷的大事,她都會來這裡,訴說給曾經的家人們聽。

  只是以她的性子而言,大事著實不多。

  除了三百年前為眾人報了仇,她來這裡難過了很久,便是二十年前,她來告知父親與母親,她又重新擁有了家。

  她擁有了如疼愛母親的父親一般的夫君,像是母親很多年前膩在父親身邊一樣幸福。

  也許她的夫君並不是多麼了不起的英雄,但卻是給了她一個溫暖的歸宿的,只屬於她一個人的英雄。

  然後過了四年,她與夫君的第一個孩子出生了。

  她在一年後偷偷抽了一點時間,跑來了這裡,與硯山下埋葬的父母分享自己的喜悅與甜蜜。

  哪怕是冷心冷情了三百年的她,在面對那個柔軟可愛的小生命降生之際,也會手足無措,也會發自骨子裡的感動,想要用生命守護著孩子的平安與健康。

  那時,她大抵才明白,當年的父親與母親是懷抱著何種心情,照料養護著她。

  沒有什麼是比與心愛的伴侶攜手,照顧兩人共同的血脈漸漸長大,感受著家庭愈加溫暖圓滿更幸福的事情。

  哪怕擁有著北疆最高的權勢,執掌著天門,即便踏入了無數修者做夢都不敢奢望的至高境界。

  夢不語依舊發自內心的覺得,那些遠沒有雲城的那個小小家更重要。

  然後又是兩年。

  她與夫君又生了一個女兒。

  小小的,軟軟的,雖然遠不像是兒子那樣活潑開朗,但同樣的秀氣可愛,讓她抱著才出生的女兒,甚至捨不得放手片刻。

  同樣過了一年,她臨至風陵城的硯山,與父親母親告知了這件喜事兒。

  那時,左右無人,清冷無言的她,難得稍微揚起了頭,眼眸中多了些稚氣的得意。

  ——我比當年的您還了不起,已經是兩個孩子的母親了。

  她驕傲的告訴著母親,也不知道九泉之下的父母是否能聽道,但這著實是一件值得炫耀的事情。

  從那一刻,夢不語其實就已經清晰的認知到,雲城的那個小小家,遠比她的生命更加貴重。

  無論是夫君還是兩個孩子,都是她一生最大的幸運與歸宿。

  「與那呆書生閑看雲捲雲舒,觀四季花開花謝,等到兒女漸漸長大成家,便能與他遊覽五域山水,人間白首。」

  這是夢不語私心之下,最大的願望。

  所以不久前,圍攻血煞煉獄的那時,得知煉血海去了雲城,她近乎茫然無措的要發瘋。

  兒女皆不在雲城尚安全,但夫君卻一直都在那裡。

  她披星戴月的趕了回去,甚至枉顧了未曾完全痊癒的傷勢,引動身體難以承受的實力趕路。

  結果卻讓她那樣意外。

  夫君無事,自然是天大的好事,但也將將明白,原來她才是一直被誆騙的那一個。

  生氣嗎?

  或許有些。

  難過嗎?

  或許也有些。

  但會恨真的怨恨他嗎?

  其實是沒有的。

  就像是那日與夫君凡塵所言,她並不恨他,也沒有懷疑過他會有惡意,只是有些難以接受。

  但二十年的感情絕非作偽,兒女所延續的血脈,更是家中的羈絆。

  ——其實她只是害怕罷了。

  她不怕背叛,哪怕是整個北疆,她更不怕死,哪怕是粉身碎骨,但唯獨雲城那個小小的家,是她最大的軟肋。

  而今出了些短時間難以接受的變數,她確實不知如何是好。

  即便心底知曉,絕然不可能像是七百年前夢海閣被毀般一無所有,但總歸還是彷徨與不安。

  原來自己的夫君是那樣了不起的人物,遠比她要強大太多,只要他願意,便可以輕易摧毀她的人格與尊嚴。

  山巒之上,遙望著漫漫翠樹,輕看著層層霧雲,她又沉默了很久。

  難得像是一個小姑娘,蜷著身子坐在了地上,顯得有些弱小無依,像是在對某人說,快來哄哄她。

  「您與父親知道,他究竟會怎樣來與我解釋嗎?」

  ……

  ……

  時間緩慢流逝,等到夢不語再度下山時,已然日薄西山。

  緋色穿透濃濃的雲霧,像是染了一層朦朧的紅霞,浸了許多美好與絢爛。

  夢不語重靜了心情,顯然比之前欣然許多,眼瞳深處的情緒再度歸於平靜。

  接下來與凡塵之間的問題,只能靜靜等待。

  但不能等的麻煩,還有許多,總得提前解決。

  即便是夫君的妻子,是一雙兒女的母親,總歸還是北疆的魔尊,是天門的尊主。

  這一次,夢不語讓魅煙行取出了琉璃畫舫,三人不在步行,認真趕路。

  「尊主姐姐,咱們是趕回天門,處理血煞煉獄的收尾,還是去東土或南嶺,與那兩位交換一下,有關屍道邪祟重現於世的情報?」

  前一個問題,終究是滅了六大魔宗之一的血煞煉獄,對於北疆的動蕩不小,她作為天門魔尊,總得去主持大局,以防有人藉機生變。

  後者則更為簡單重要,屍道邪祟重現於世,於天下五域都是大患,是頭等大事。

  但涉及屍邪真正的辛密,天下間了解的人實在不多,恰巧夢不語所熟識的人中,那兩位金蘭義姐,有足夠的資格與年歲,詳知這些狀況。

  去與她們商討,總歸能獲得些新的建議,讓北疆防患於未然。

  聽著魅煙行的建議,夢不語輕輕搖頭。

  這著實是不錯的建議,兩件事兒都是急事,但她現在還有一件更急的事兒。

  「我們得先去三生峽,處理另一件事情,那應該能成為之前所有問題的破局點。」

  夢不語的聲音很輕,卻驀然有些冷。

  魅煙行則是愣了愣,眼眸中略有愕然,轉瞬變的詫異,繼而浮現同樣的寒冷。

  「您去彼岸紅塵,是要找那位?」

  ——剎那芳華,紫千紅。

  雖不知夢不語發現了什麼問題,但魅煙行瞬間就能猜到。

  對彼岸紅塵極有感情的夢不語,往往提及彼岸紅塵總是溫柔與懷念,唯一能讓她感到憎惡的人,也只有那一位。

  事實上,魅煙行也不喜歡那位。

  行事風格太過冷酷無情,事事利益為先,與彼岸紅塵的作風極為不襯,惹得宗門上下都頗有微詞。

  唯一的問題是,她是音夫人的嫡傳弟子,無論是年歲還是在彼岸紅塵的資歷,比夢不語都要高許多。

  況且那人的修為實力,亦是彼岸紅塵第二位,僅次於音夫人之下。

  只是過往哪怕在不喜紫千紅,看在音夫人的情分上,尊主姐姐都不會苛責半分,這次那人是惹了什麼麻煩?

  行路間,魅煙行也沒問,反正夢不語覺得有必要,就會告訴她。

  無聊之下,她托著腮,靜靜的伏在船側,望向了中州的方向。

  真不知先生與尊主姐姐鬧什麼彆扭,連孩子都有了,還能和離咋地?

  就算真要吵架,過幾天不好嗎,她還想給那傻狍子看看傷,雖然春詩語說了沒有問題,但她總得真見好了才能安心。

  不過上次給竹空君擦傷葯時,她倒也發現一件事兒。

  那傢伙明明是個書生,卻擁有極為誘.人的肌肉,比之畫本中常見的俠士,大概也是不遑多讓,手感摸起來緊繃繃的。

  哼,區區傻狍子。

  「煙姨,口水。」

  夢蓁蓁沏好了茶,正為母親與魅煙行斟茶,不由得出聲提醒。

  這是想到了什麼,至於這麼饞嗎?

  魅煙行怔了怔,趕忙揮袖擦去,慌張的模樣讓她嫵媚絕艷的臉頰,平添了一抹可愛與單純。

  「我、我剛才只是想吃肉了,你別多想。」

  魅煙行解釋了一句,夢蓁蓁神情略有複雜。

  她本來沒多想,現在嘛……

  等到夢蓁蓁繼續去備茶點時,魅煙行飲了一口清茶,繼續望著中州的方向發獃。

  現在他在做什麼呢?

  ……

  ……

  挖墳。

  這是竹空君已經努力了三個時辰的成果。

  不同於上次在北疆莫城,為那位魔蓮宗的宗主與他的妻子挖墳,給兩人合葬,此刻的竹空君,是真的在挖現成的墳墓。

  但與老八門的張三等人不同,竹空君不是在摸金,而是單純的印證一件事情。

  他現在在鈞州城,挖的是行舟宮新宮主,文無境的墳墓。

  在數日之前,他與凡塵、陳語生自雲城歸返,回聖域的半途中,從靈符傳信中得知了這個消息。

  這是他在前往梧桐宴之前,順手派遣潛伏在行舟宮的暗探,所細心留意的事情。

  關於那位行舟宮宮主文無境的情報,事無巨細,都要盡量與他稟報。

  雖然魅煙行那日所言,被行舟宮宮主文無境打傷,才被夫人機緣巧合救下的事情,假的過分,但她對文無境的厭惡語氣,卻並不是偽裝。

  況且文無境並非善茬,手中罪孽不少,早就是他的眼中釘,只是實力頗強,暫時不好下手。

  不過暫時不是那人的對手,但他相信對方總有展露破綻的時候。

  誰曾料到,竹空君還沒有等來暗探所刺探出來,文無境的弱點與疏漏,就先得知了對方的死訊。

  文無境與文山老宮主,在行舟宮大戰了兩夜一日,將行舟宮的祈行殿臨近七十二道山脈生生斷碎,禍及無數山野林野之後,被對方殺死。

  就連那位老辣異常的文山老宮主,都以斷了一臂作為代價,渾身浴血氣息頹靡,顯然不似作偽。

  更重要的是,這件事情由養在聖域多年的文一嘆促成,梅大先生也在一旁看著,文山就算想留情都不可能。

  問題在於,若是文山老宮主沒留手,梅大先生也看走眼了呢?

  這種可能性極低,以這兩位的境界,尤其是後者的實力,幾乎不可能出現這種疏忽。

  但竹空君就是覺得不太放心,憂慮萬一,方才刻意跑了一趟。

  因為暗嘆所提供的某個情報,讓他疑心難平。

  竹空君懷疑,文無境勾結屍邪后,可能掌握了某種移魂之法,能詐死騙過了很多人的耳目。

  被文山老宮主誅殺為真,但神魂藉由邪法離合轉移,在某處重歸假軀,或許也並非沒有可能。

  斷碎的荒山間,竹空君終於將墳墓打開,一層層破除了禁制。

  雖然以他的實力,解開這些禁制動靜不太大,但行舟宮裡強者不少,他極易暴露,那位文山老宮主,恐怕也很快就能感知到他的存在。

  若是不能儘快探知清楚,這事兒還挺不好收場。

  等到挖出那口紫金打造的,熔煉諸多靈石的棺材,竹空君也莫名的感到一股心悸。

  他召除了霆海龍槊,隱隱以雷霆之力威壓,大約能夠看見繚繞其間的幽暗黑氣。

  與鴻雁城所遇見的那些屍邪所凝聚的煞力,相差無幾,同樣令人感到徹骨的發寒。

  隨之,竹空君打開了棺材,見著裡面斷碎的屍骨,不由得沉默。

  ——果不其然,蘊著其間的神魂,如同被抽去,這裡死去的只是一具驅殼。

  「在文無境『死後』,有人瞞過了梅大先生與文山老宮主的注意,助他的神魂逃生。」

  只是神魂先被毀成了碎片,那人又是怎麼辦到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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