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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林小築,清風流動,翠竹與彼岸花迎風搖擺,甚至沒有多落一片葉。
極遠處的天空,卻已經盛開了一朵燦金色的蘑菇雲。
蘑菇雲很盛大,也很壯觀,展露出一縷縷法則的美,將虛空都打成了一塊塊碎片,像是一抹朝陽般絢爛。
煉血海自然是死了,連揚起骨灰的機會都沒有,乾脆至極。
如此盛大的攻勢,磅礴如海的靈力瞬間凝聚在了極遠處天空的那一點,但這毀天滅地的力量,卻又沒有給周遭的村落與城市帶來一丁點的破壞。
——除了見此壯觀景色,可能被嚇著的人們。
凡塵有些頭痛的揉了揉眉心,知道這個劍客老毛病又犯了。
到了他們這等境界,對於自身靈力的控制已經達到了一種極其精細的層次,只是誅殺煉血海這種小角色,保證靈力不外泄,還真的挺容易。
換而言之,無夜完全可以無聲無息的殺死煉血海,將靈力只凝成一個點,藏在雲間出手。
不僅不會波及臨近住城與村落的人們一絲一毫,甚至可以讓他們無從發現。
但這劍客偏不。
「你每次都要故意搞這麼大的聲勢嗎?」
這是凡塵始終無法理解無夜與羲和的一點,為何這兩人出招之時,總會這麼……追求極致的絢爛?
無夜卻沒有回答,悠悠的望著極遠處漸漸消散的,那朵鋪滿整個天空的燦金色蘑菇雲,展露出了意味深長的笑容。
隨著風,他的蓑衣在動,他的長發也在動。
估計他的心騷包的躍動的更厲害。
「你覺得我新領悟的這招劍法強不強?」無夜頗為自得的反問了一句。
凡塵垂了垂眉,不覺得這人的招式與曾經有何區別,純粹是改了一種樣式,更重要的是——
「強是強,但你這根本就不是劍法。」
凡塵看著無夜暗搓搓收回的手掌,又看了看無夜落在石桌旁的那柄斷木打磨的鈍劍,認真提醒道。
哪有一個劍客出劍之時,將劍本身忘在了一旁的?
聽到凡塵的提醒,無夜怔了怔,視線明顯有一瞬間的僵硬,他其實也忘了將劍握在手裡。
沒有立即回應,無夜負手踏走七步,拚命的思索了片刻,神情頗為滄桑。
「我心中有劍。」
誰說施展劍法,手中一定要有劍?
「故我心念可及之處,皆是我劍。」
回應這話時,無夜的臉龐帶著淡淡的只得笑容,從容而簡單,好似游過萬水千山的俠客,衣擺亦是無風而動。
大概是他自己用靈力扇動的衣擺。
凡塵怔了怔,難得展露一言難盡的表情。
「我可去你的吧。」
……
……
片刻后,凡塵自己去了后廚,用靈力烹煮了一壺紅袍茶,但依舊只給他自己拿了一個雕花瓷杯。
反正無夜有酒,而且也不給他喝。
誰料他出來之時,無夜正在擺弄那柄木劍,似乎是在思考下次出招,木劍應該怎麼擺好架勢才對。
若是再施展劍訣之時,忘了將劍帶著,確實頗有不妥。
至少得背在後背?
等到凡塵重新坐回座位,悠悠的喝了一杯茶,不再看無夜,心情這才好轉了許多。
雖然心情好轉的理由,也可能是因為烹茶的短時間內,不用與無夜說話。
「咱們什麼時候吃飯?」
無夜擺弄著木劍,順便問了一句。
他已經沒有了下棋的興趣,想來凡塵也是,所以那盤棋下次在接吧。
至於帝胤的問題,在煉血海來之前,他們就已經聊得差不多了。
總歸不過六句話,若是對付那人,多討論也沒什麼意義,終究還是看之後的變數。
只是自兩人各自蘇醒以來,這是難得相聚的第二面,總不好說了六句話后,直接道別。
所以剛才無事可做之下,他們才下棋打發時間,雖然下棋也是各自打發各自的時間。
直到煉血海的到來,他們才終於有了一絲難得的樂趣。
聽到無夜的要求,凡塵頗有鬱悶。
他並不是羲和,沒有料理食材的興趣,更不怎麼想給妻子之外的人做飯。
「在等等?」凡塵猶豫片刻,回答道。
「等飯從天上掉下來?」
無夜揚眉看著他,不禁覺得鬱悶。
實在不行一起去酒樓吃一頓也行啊,你又不是沒錢請客。
凡塵同樣不想出去吃,算了算日子。
「我妻子就快回來了,她說她回來做飯。」言語間,竟是有種炫耀的得意。
對於妻子『夢桃桃』的歸來,凡塵從來就不擔心遲期,除了上一次莫城同歸,她向來是說幾日歸來,便是幾日的晌午歸來,從不耽誤。
是個時間觀念很苛刻的人。
聽此,無夜也重新坐回了石椅上,饒有興味的看了凡塵一眼。
「你竟然成親了?」
無夜當然知道凡塵成親了,所以這不是在詢問,而是一種感慨。
聽出了無夜語氣中的促狹,凡塵頗有不悅。
「我什麼就不能成親?」
「當然沒有不能,只是我有些好奇,那姑娘得心地多善良,才能嫁給你。」無夜語氣愈加促狹。
所以說,與無夜聊天總是很想打他。
偏偏他們打起來又沒意義,所以不如不打,但還是很氣。
斟酌了片刻,凡塵覺得無夜得補償他些實際的東西。
「記得補份子錢。」
他們之間的份子錢,當然不僅僅是錢,雖然凡塵也不缺錢或者天材地寶,但能讓無夜虧一些,總歸是讓人高興的事情。
對此,無夜倒是不可置否。
「你們怎麼認識的?回頭怎麼稱呼?」閑來無事,無夜順嘴問了句。
提及妻子,凡塵沉靜的臉龐才多了些笑容,還摻了些罕見的得意。
這世間能讓他感到得意到想炫耀的情況,確實很罕見。
「她姓夢。」
隨之,凡塵沒有說更多,只是囑咐了無夜兩句,他的妻子還很年輕,膽子也比較小,莫要當著對方的面瞎說話。
無夜當然有分寸,卻愈加好奇了起來。
他當然知道,凡塵不可能娶一個他不喜歡的姑娘,這世間沒人能逼他這麼做,那麼能讓他如此喜歡的姑娘,又會是個怎麼樣的人呢?
可惜羲和不在,否則一定能起鬨的很熱鬧。
……
……
夢不語有些心慌,或者說她從未像是如今一般不安。
她忐忑不安,是擔心失去『陳小凡』。
在破除血煞煉獄的護宗大陣的那一刻,她便隱隱有一種不安的預感,直到聽聞魎雲鬼的彙報之後,她整個人都像是抽去了七成力氣。
旁人或許不知,她卻大致能夠猜到,煉血海用此等殘酷之法脫身離開,同時將她牽制在此,空出的間隙,多半不是為了逃命,而是為了報復。
零星的證據雖然極少,但無一不讓她懷疑,煉血海是去了雲城。
一瞬間,夢不語甚至沒心力來料理血魂嶺的收尾,全權交託給了魍無量,便立即破空離開,歸返雲城。
每一步都將虛空踏碎,用盡了她最快的速度,緊繃的臉頰遍是寒意。
——若是煉血海擒住了她的丈夫,無異於要了她的命。
夢不語這一刻突然覺得有些可笑,若是她能早一些告知丈夫,她的真正身份,將他養在天門呢?
或許兩人會遭遇諸多磨難,也會有許多危機,但總不至於有可能生死相隔吧。
「若那畜生敢害你,無論付出什麼代價,我必讓他碎屍萬段。」
還有另一種可能性,夢不語不敢去想。
——就像是不久前在莫城之時,縈蘿枝夫妻面對的問題。
但夢不語潛意識裡明白,煉血海若要報復她,最好的辦法就是將她的丈夫煉化成邪,無可逆轉的那種邪祟。
她勢必要如同墨天笑一般,做出此生最痛苦的一個抉擇。
行程間,虛境的罡風打在她的身上,她甚至忘了用靈氣護體,任由道道如刀割的傷勢劃在身上,無數細小的痛苦方才讓她清醒。
這時夢不語才發現,她已經痛苦的將唇咬破,雙手的指甲嵌入肉中,滲出的血跡將紅裙染得愈艷。
——終究,她得出了結論,丈夫不可能是縈蘿枝,她也不會是墨天笑。
「我會為你報仇,然後與你同墓而眠,不會讓你一個人孤單的走。」
反正兒女已經長大成人,她也能稍微任性一點吧。
不礙著這個世界,不礙著任何人,這只是她與丈夫兩個人之間的事情。
直到下定了決心,夢不語的速度才慢了下來。
她的心中其實明白,既然煉血海敢這樣冒險,必然是算計好了時間,哪怕只比她早半個時辰到竹林小築,但所有的事情就足夠打成定局。
她快些慢些,已經沒了意義。
心口猛然一痛,夢不語咳了口血,眼眸中的神色萎靡了兩分。
她這些年只是傷勢好轉,終究沒有痊癒,而今心神不穩,魔魂震脈,竟險些受到了體內靈力的反噬。
誰料,快要接近邊疆之時,一股強大至極的靈力從天際爆散開來。
將無邊的雲與天空撕裂,讓無窮的虛境都震成了無數碎片,然後從某個血點,盛開了一朵壯觀無比的燦金色蘑菇雲,照亮了千里山河。
這道攻勢猛然且強烈,蘊著至高境界的法則之力。
似乎來自雲城?
一瞬間,夢不語獃滯在了半空,片刻后微微眯起了眸子,開始調理內息。
她已經瞬間辨認出,天間那一點血芒,大概就是煉血海,在至強境的一擊之下,已經死的不能在死。
至於那道伊始雲城的攻勢,夢不語自認能擋住,但問題在於那顯然不是攻勢主人的全力一擊,只是隨手一招,對方真正的實力必然遠在她之上。
東土道修,至強境界,比她更強,浮誇的攻勢……
哪怕未見其人,夢不語一瞬間也大致猜到了對方是誰,她的金蘭二姐曾經提過那位前夫。
只是那位道涯仙君,何故會突然出現在雲城?
似乎那道攻勢,還是源自她家的方向。
這是好事,有那人在雲城,煉血海便不可能傷害任何一個人,她的丈夫必然也是安然無恙,不至於被煉血海怎樣。
這般大運氣,就像是過往那些年,丈夫一直以來的……好運?
清風拂過天空,吹散些許雲朵。
吹拂著夢不語雪白的長發,讓她在天空中紅裙肆舞,像是竹林小築中迎風搖動的彼岸花。
她忽然不著急了,緩速御空回了雲城。
臨至城內,她尋了一家奢華的衣料店,在閣樓專供給女子的單間,換了一身華貴的錦裙,換了染血的紅裙。
滿頭白髮再度染黑,挽了個端莊的婦人髮髻,重新上了妝,更顯鄭重。
——只是不知為何,她的眼神,比之前想要殺死煉血海時更冷了些。
……
……
回程自然也不著急,她悠悠租了一輛馬車,前往竹林小築。
等她歸家之時,要比平常晚許多,誤了兩個多時辰,遠處的天間已經泛起了些夕陽的餘暉。
夢不語給車夫付了錢,緩緩下了車,望著這個生活了二十年的家,第一次感到略有陌生。
果不其然,護著竹林小築的陣法已經被破,感知殘存的靈力,多半是煉血海的手段,但院內沒有一絲一毫的損壞。
等到她回到院落之內,靜靜的走到偏院,自然見到了一襲錦服的儒雅丈夫,與那個一身蓑衣的劍客客人。
夢不語沉默的看了兩人一眼,他們一個在喝茶,一個在飲酒,石桌上還放著一盤很奇怪的棋。
——真是……很奇怪呢。
「客人已經到了?」
夢不語的聲音很輕,盡量展露著善意,奈何她現在心情不太好,聲音微冷。
這話自然不是問句,只是一個開場的寒暄。
隨著她走來,凡塵也笑著起來,想要牽住妻子的手。
不知為何,隨著他伸出的手,妻子卻是一僵,罕見的輕輕錯開,沒有讓他牽手。
——是在外人面前害羞嗎?
「這就是我那個劍法不怎麼樣的朋友,不必與他客氣。」凡塵與妻子說道。
同時,他也與無夜介紹了一句。
無夜在一旁沉默了很久,神情罕見的微妙,他根本不需要多加判斷,大致就能猜到這位夢姑娘是誰。
至強境修者之間,除非境界更高的一方刻意隱藏,否則雙方之間只要接近,就會隱有感應,這是一種本能的警惕與戒備。
就像是荒野中的獅子與老虎,哪怕從未見過對方,只一眼就能明白對方很危險。
雖然這位不語魔尊年齡頗小,境界薄弱,但終究踏入了至強境界的層次,擁有了尋常修者畏如神明的實力。
片刻的打量,然後是致禮。
夢不語作為家中女主人,自然應該先開口。
「您好。」她認真的持了一道同輩禮。
無夜同樣認真的回了一禮,這不僅是對朋友凡塵的尊重,更是對這位夢家姑娘秉持一域的尊重。
「您也好。」
隨之,便是無事,夢不語見天色已晚,兩人還未用膳,便轉過頭,徵詢丈夫凡塵的意見。
「你們想吃些什麼?」
她的聲音很輕,也很認真,卻沒有平日里的那種柔意,似乎在惱什麼。
凡塵的笑容依舊寬和,眼瞳深處透著些無奈的情緒。
「簡單些就好。」
夢不語點了點頭,轉身直接去后廚,凡塵想拉住她的手,依舊被她不留痕迹的錯開。
「用不用給你幫幫手?」
「不必,你們等著就好,這本就是我的事兒。」
夢不語的聲音極靜,透著與凡塵的一絲刻意的疏遠與彆扭。
隨著夢不語遠去,無夜在一旁看著凡塵。
「嗯?你不是說你從不下廚?一家之煮?」
這一刻,凡塵懶得搭理無夜的促狹,也沒心情反懟,只是看著妻子夢不語離開的背影若有所思。
——完犢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