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 茶果,夕陽,晚來天不急
莫城的夕陽靠北,也許更加絢爛,但遠不如原初城的爛漫且有意境。
至少梅大先生是這麼認為的。
他曾經走遍過天下五域的名山大川,看過無數疆域的朝陽與星海,囫圇吃過食天樓的樓主所鑽研的最了不起的仙宴,也津津有味的嘗過邊城五文錢一碗的煮火燒。
此刻,他正坐在烹蒸一道茶果,是糯米豆沙餡的。
炭火用的是前年秋天的荔枝木,蒸水是銀月崖的山泉水,手中用來扇風的扇子,則是原初城市集里,隨處可見的大蒲扇。
「林甫可是不喜歡豆沙餡?」
梅大先生專心致志的扇著火,語氣悠閑而落寞,就像是哄著孩子的書齋先生,偏又隨意了許多。
唐林輔盤著腿,坐在冰冷的地上,臉色愈加的蒼白,嘴角的血跡已經漸干,雙瞳漸漸泛起灰色。
他靜靜的看著梅大先生正烹煮的紫砂小皿,不由得抿了抿髮乾的嘴唇。
「我不挑這些,只是您的茶沒我的好。」
哪怕唐林輔的生息漸弱,說這話之時,依舊有著兩分小小得意。
作為聖域掌權的三號人物,他被尊為左丞唐林輔,哪怕是中州八方大家的執掌者,哪怕是旁域巨擘大宗的老祖,也多少會給幾分薄面。
至於那些有求之人,平日里更是孝敬許多。
到了他這等地位,無論是靈石還是旁的修鍊資源,已經不怎麼缺,所以他也不稀罕,反倒對些稀罕物感興趣。
好茶是其一。
無論是無方城每逢二十年才產一季的煙雨碧螺也好,還是化歸嶺外天下罕有的白夢岩茶,他都收到過,而今那些茶葉,在他房間書櫃的正七櫃里,用紫玉匣子好好封存著。
若用那些茶葉煮蒸茶果,想來味道又會有所不同。
梅大先生聽著,有些羨慕,不過也不太羨慕。
那些茶稀罕,但他很多年前就喝膩了,也早就過了收藏的年紀,而今還是覺得尋常茶壟里,隨手摘的大葉茶順口。
用來蒸煮茶果也不心疼,還能順著心情多放兩搓。
「你那茶是最貴的,不是最好的,更不適合蒸煮茶果。」梅大先生繼續扇著扇子,悠悠的笑著。
唐林輔咳嗽了兩聲,已然咳不出血,還是忍著胸口的劇痛點了點頭。
「這麼說也有理。」
最貴的並不一定是最好的,最好的的也不一定最合適。
這個道理很多年前,師伯與父親就曾教導過他,梅大先生作為他的師叔亦是長輩,當然也有資格用這話來教他。
一時無話,夕陽下的風很緩,吹動了唐林輔的亂髮,原來他用來束法的紫金冠早已斷了一半。
迎著夕陽,他胸口插著的那朵潔白的荼蘼花,也漸漸染紅。
花愈艷,他的眼瞳愈灰。
唐林輔不禁打趣的想了想,若是梅大先生上次臨別時,他堅持不讓對方帶回來一朵荼蘼花,今日結果是否會有不同?
直到看著不遠處,布足道以大力氣殺死的那三名隸屬於他的心腹刺客的屍體,唐林輔才斂去了胡想,知道好像也不太可能。
原來這裡是原初城最大的練場,是聖域平日里供弟子們修鍊演武之處,只是此刻寂靜的令人發寒。
並非是空無一人寂靜,而是人山人海,卻無一人出聲的寂靜。
無論聖域的候命們,還是神將們,亦或者許多鎮宗宿老們,都難得齊聚此處,嚴陣以待,方才結束一場戰事,絲毫不敢鬆懈。
梅大先生離唐林輔最近,正在煮那皿茶果。
蘭未雪才殺了叛軍中最強的幾個靈修,勉強扯了塊碎布,胡亂纏住傷口。
布足道持著『萬生山河鼎』,亦是布裳染血,眉宇間滿是疲色,看臉色也是傷的不輕。
唯有菊小小,依舊天天開心,笑的甜蜜。
她才去酒窖里捧來一小壇桂花甜,是用四月的山桂花與九月的野葡萄釀的果酒,用來下茶果頗為適宜。
「梅大先生,您要的酒來啦~」
菊小小甜甜的喊著,一襲水藍色柔裙迎風,讓她看起來就像是春天的小畫眉,除了靈動就是乖巧。
像是跳房子一樣,菊小小越過了布滿練場的叛軍屍體,小心翼翼的沒有讓裙擺沾染一絲血污。
「謝謝。」
梅大先生道了聲謝,沒有留下菊小小一起喝,在他看來小孩子不能飲酒,腦子會變笨。
這菊家小姑娘腦子本來就笨,自然不能變的更笨。
接過酒罈,梅大先生便是變戲法一樣,從書中取出兩盞白玉杯,在將桂花甜緩緩倒在了酒杯里。
茶果正好蒸熟,很香,滿是糯米粉與紅豆沙的甜味。
「來一杯?」梅大先生問道。
唐林輔沒的拒絕,倒不是他還害怕梅大先生的輩分與實力,畢竟一個將死之人,確實已經沒什麼好怕的了。
但拒絕了這杯酒,以後就喝不到了,何必與自己賭氣。
唐林輔接過酒杯,放在了盤腿的左膝之上,順手又抄起了兩個茶果,燙的手有些哆嗦。
他狠狠的吹了兩口氣,撩起了發白的鬍子,一口全填在了嘴裡。
紅豆沙的甜味遮掩住了血腥味,味道有些古怪,但糯米粉與豆沙滑膩柔軟的口感,確實讓人回味無窮。
隨之,他將一杯酒盡數飲下,感覺喉嚨里一陣暢快,已經漸冷的五臟六腑,也稍舒服了許多。
望著那片無差別的瀰漫在原初城的爛漫夕陽,唐林輔又怔了怔。
「我當然知道我不如師兄。」
無論是作為靈修的天賦也好,執掌中州的能力也罷,甚至在逆境中挺身而出的勇氣……他沒有一樣比得上師兄凡塵。
那麼中州的聖皇是凡塵,他恨歸恨,其實也從來就懶得反抗。
因為他不蠢,真的反抗起來,師兄殺他不要太簡單。
——問題是這次不找麻煩不行啊。
「但我若得不到聖域,還是得去死,可我想活著!」
唐林輔的聲音有些憔悴,蒼老得雙瞳滿是對死亡的恐懼與不甘。
不遠處的眾多聖域宿老這才明白,原來唐林輔所追求的不是權勢。
這才是正常,凡塵常年不在,梅大先生更懶得管事兒,整個聖域都在一個毛頭小子手裡,唐林輔在聖域的權勢幾乎就是說一不二。
若不是生死之間的大恐懼,何必犯蠢做這種多餘的事兒。
梅大先生也飲了杯酒,與他看著同一片夕陽,若書齋先生般永遠溫和笑著的臉龐,難得展露認真。
「可我覺得哪怕你成功了,也只是沒有死,算不得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