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雖九死其猶未悔

  夢不語能夠理解縈蘿枝的痛苦,但卻並不認同她的作為。

  生死血仇,自然得報,不遺餘力,乃至拼盡性命。

  在她看來,中州許多書生所言的『以德報怨』就是鬼扯,若是那般,何以報德?

  ——以直報怨,以德報德,以牙還牙,以眼還眼,本就都是天經地義。

  「無論你以何種手段去殺那赤焰門的門主,都是你的事情,與旁人無關。」

  卑鄙的也好,陰私的也罷,狠毒乃至殘忍些……但這都是她與那位赤焰門門主的問題。

  「你唯獨不應該牽連到無辜的人,否則就不止再是你與他之間的問題。」

  縈蘿枝聽懂了夢不語的話,眼眸深處泛起諸多苦澀。

  「所以當我害了莫城的那些子民之時,就不僅僅在只是我自己的問題,您作為北疆的域主,得殺死我,替那些死去的子民討回公道。」

  夢不語頓了頓:「不僅如此,還是為了以儆效尤。」

  若是人人修邪法,殘生靈而不得惡報,便會有愈多人效仿,生靈間本就勉強維持的秩序,便更愈加崩壞,那才是大問題,會禍亂更多的人。

  夜色愈冷,風沙吹在身上,縈蘿枝有些冷。

  她對夢不語叩了叩首,算是償還當年的恩情,也沒有反抗的打算,已經並不覺得夢不語來殺自己有什麼問題。

  但她還想知道一件事情。

  「您……會看不起我嗎?」

  這次,夢不語沉默了更久,聲音卻很認真。

  「人之常情。」

  因為仇恨而發瘋也好,面對死亡的恐懼之時行將踏錯也罷,都不是什麼難以理解的事情。

  夢不語對此無甚評價,只看結果。

  ——但做錯事就要付出代價。

  ……

  ……

  一瞬間,她有些恍惚,想起了一個人。

  這是罕有人知的事情,甚至於說天地間知曉這件事情的人,稀少到兩隻手就能數的過來。

  如縈蘿枝一般,她曾經也險些踏入歧路。

  那是四百年前,她被天鬼魔尊追殺的最慘的時節,近乎九死一生,時常為了搏殺刺客與追兵,讓鮮血浸染紅裙,數次險些埋骨他鄉。

  夢不語也曾懷疑過自己,這般連活下去都費力,是否真的有機會殺了天鬼魔尊?

  逃到某處不知名的忘川鄉之時,一名月白襦裙的神秘女子從鄉中走出,提著一盞柿子紅的琉璃燈,像是踩著雲霧,像是縹緲的月光。

  那是夢不語至今見過的最虛幻的女子,也是哪怕而今的她,都思襯不透的強大。

  她靜靜的看著自己,遞來了一顆幽暗色的玉珠子,比夜色更深,比深淵更暗。

  ——屍源玉髓。

  淺淺幾句,不是生靈應有暖意的空靈之音,便讓夢不語理解了那顆屍源玉髓的用法與效力。

  只要吃了它,在吞噬十萬生靈的命源,以她的天賦,就能助她在最短的時間內進境至高境界,可斬天鬼魔尊,報夢海閣之仇。

  那神秘女子寥寥幾句,便沒有在多言,只留下屍源玉髓,讓她自己選擇。

  等到夢不語回過神來,那女子已經與忘川鄉一同消失在月色的濃霧裡,那盞柿子紅的琉璃燈也漸行漸遠。

  她有些心動。

  甚至說,看向那顆屍源玉髓的目光滿是渴望。

  為了活下去,為了復仇,為了……

  自那日起,夢不語恍惚的過了整整三日,神情滿是彷徨與茫然,那顆屍源玉髓一直被她握在手中,時刻想要吞下。

  不自覺的,她來到了中州最近的一座城,城裡有三萬人。

  足夠做她吞下這顆屍源玉髓的藥引,讓她實力增進到面對何種追殺,也能夠活下去的強大。

  只要她選擇吞下那顆屍源玉髓,就能夠走上一條很輕鬆的路,就能夠完成她做夢都想奢望的復仇,就能夠……

  恍惚的走在城外的小河旁,一個藍布裙的小姑娘撞在了她的身上。

  只是一個很平凡的,隨處可見的小姑娘,活生生的小姑娘。

  「姐姐,你的紅裙子真好看。」

  她還很小,聲音清甜脆亮,似乎並不懂得害怕。

  像是鮮血一樣的紅裙,像是修羅一樣的白髮……不像是惡鬼嗎?

  夢不語覺得有些可笑,左手握緊了那顆屍源玉髓,右手緩緩的撫向了那個小姑娘的頭。

  只要輕輕用力,便是鮮血凝化,靈魄歸真,這個小姑娘就能成為她吞咽這顆屍源玉髓的養料。

  只要她簡單的踏出這一步,一切都會無比的輕鬆……

  見她伸出手掌,這名藍布裙的小姑娘笑嘻嘻的將頭伸了過來,似乎平日里因為可愛,總有人喜歡摸她的頭,她倒也覺得親昵。

  ——這是,活生生的無辜的人呀。

  就像是很多年前,她還幼小的時候,也喜歡親昵在母親的懷中,被寵溺的揉著腦袋。

  夢不語的手淺淺落在了小姑娘的頭上,眼眸中的彷徨漸漸散去,覺得這三天的自己有些無趣。

  「早些回家,別被壞人拐走了。」

  她揉了揉小姑娘的頭,冷冷的轉身離開了這座城。

  隨著那個轉身,她用盡了全身的靈力,把左手握著的那顆屍源玉髓毀掉,將其泯滅不存。

  「風雨山河,要來便來。」

  迎著秋風,紅裙微浮,白髮四揚,她的眼眸再無彷徨。

  自那一天開始,她又經歷了一千五百三十六次襲殺,大小傷勢無數,也曾狼狽逃命,也曾卑鄙下毒,也曾威脅偷襲……

  但從未將無辜者牽連,至少問心無愧。

  直到三百年前,她從南嶺求來了那道古法,無天妖主與明大仙子都曾勸她另尋別法,但她執意要修鍊,而這與屍道邪法不同,只是她自己的問題。

  其實她的天賦境界從來就不是最好的,對比那幾位至強境界的修者更是有所不如,但她卻是天下間最年輕的一位至強境界修者。

  ——古法名為《九死不悔》

  三魂七魄如墮煉獄,日夜受凌遲之苦,以至高境界萬載命源為引,燃自身神魂血肉為油。

  只為短暫的強大無匹,只為報那血海深仇。

  她選擇放棄了未來的無限可能,承受了常人難以忍受的苦楚,只為了殺死那位天鬼魔尊。

  但這只是她自己的選擇,沒有礙著旁人。

  於是那一年,她一襲紅裙白髮,踏著如血殘陽重歸北疆,步入了天門的領地,只一人面對千軍萬馬。

  她望著祖魂殿內的天鬼魔尊,靜靜的走了過去。

  夕陽下的影子很長,像是一條不歸路。

  ——好在她從來沒有想過活著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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