闕十四 驚心動魄殺機起(三)
很多時候,人生在世上,更多的也許不是愛也不是恨,而是承受生命不可承受之重。
床榻上負傷的男子,你又救我一次,可我的心思,從頭到尾都是取你性命。
於佳煦而言,那橫空飛來的一劍,除了削除宣弘景心裏的愧疚,並沒有真的改變什麽。至少,他還活著。他擋在她麵前,露出的微笑虛弱卻痛快——
為什麽不死呢?
佳煦緊咬著下唇,盯著那月白衣衫漸漸染紅,恨恨的想著。
而刺客們就像是讀懂了她的心思般,在皇上擋過那一劍後,越來越多的黑衣人突然如潮湧至。所有的劍鋒都瞄準這一處不太寬闊的角落。
宣弘景將她每一個細微的表情納於眼底,漆黑如墨的眸子散發著星點般的微光,在身後重重利刃逼近時,他盯著那張絕色的臉,輕笑出聲:“落傾,今日,怕是要如你所願了。”
佳煦緊蹙的眉心微微鬆動,在聽清那句話時,渾身奔騰的血液一滯。
如果他就這麽死了,一切就都結束了吧。
可是,如果他就這麽死了,宣國千萬百姓該如何?
如果連宣國都不複存在了,誰來給逝去的寧遙一個交代?
她的複國大計又該從何開始?
——電光火石間,淺紫色的袖口飛出數支袖箭。
許是無人料到,角落裏被保護的女子,怎會使出這樣的絕技,那淬毒的利箭,竟毫無失手,箭箭封喉。
“撤!”
混亂中,身手矯健的頭目,一聲口哨響起,白色煙霧揮灑滿廳。
“咳咳咳咳——”
宣弘景急劇的咳嗽聲在混亂後的煙霧堆裏仿佛收尾一般,薄唇邊的弧度隱約看不真切,幾分得意,幾分嘲諷。他抵著牆壁的大手緩緩滑落,龐大的身軀,驀然前傾——
整個重量都栽向麵無表情的佳煦。
軟玉溫香?嗬,朕今日賺了。
戌時,紅紗帳,熏香。
佳煦正翻箱倒櫃找火折子,心緒已然麻木。
“娘娘,借一步說話。”
來福急匆匆進來,素來從容不迫的步子此刻也是驚魂甫定,淩亂不已,瞅了眼床上因失血過多而暈厥的皇上,再瞅瞅忙忙碌碌不肯消停的佳煦,蒼白的麵上才稍稍緩了緩。
佳煦聞言一頓,起身看著床上仍舊昏迷不信的宣弘景,莫名冷淡:“公公有話這裏說便好。”
來福也不耽擱,上前幾步,杵近了道:“後花園裏,一堆的婢女嬤嬤,皆是……”說到此處,來福忽地一頓。
“怎麽,她們還在府裏?”佳煦自進門起就沒見著傭人們,原以為她們是自覺收拾東西走人了的。
“娘娘此話怎講?”卻見來福蒼白的膚色愈加惶恐起來。
“她們伺候不周,昨兒個我將她們都打發了。”說到此處,佳煦秀美輕擰,“公公的意思是?”
“死了。”來福花白參半的眉尖微微抽動,尖利的嗓音壓低,“全是袖箭封喉的手法。”
袖箭封喉,嗬,不就是她方才教訓刺客的手法麽?
方才一陣白色煙霧過後,約莫半個時辰後周遭才恢複,怎料佳煦等人正想從死去的刺客身上尋找線索時,那光潔的大理石板上竟連一滴鮮血也無!更別提什麽刺客了。
此刻宣弘景又是昏迷不醒,隨行的禦醫診治後,說是舊疾未愈又添新傷,服了乾坤丹,施了銀針,敷了金霄止血散,滿屋子的藥草味兒,混合腥膩的血腥,壓迫著黑黢黢的夜。
本就煩悶至極,又鬧了這麽一出。
“有勞公公瞧著皇上,佳煦這就去後院看看。”
夜裏瑩瑩閃爍的眉目,寒光湛湛。既然刺客的目標如此明顯,她又何需坐以待斃。
幾道亭廊蜿蜒,靜悄悄的小徑晚風習習,凝固的血腥隨之湧入鼻息。
佳煦微微皺眉,隔了一片荷花池的石板橋上,足以看見淩亂的花塘中,黑黲黲一片,橫屍遍野——
後花園的上空盤旋著幾隻怪叫的烏鴉,襯得繁星下的人間分外瘮人。
池中驚跳的魚兒,激起冰涼的水花,突兀而蒼白的聲響讓橋上的人打了個寒顫。
在夜裏,她向來視物不清,今日卻是瞧得明白。西邊殘留的一絲薄光,給眼前的人間鋪陳了一道血紅的祭禮。
究竟是何人,手段如此殘忍。她的仇敵?一個亡國公主,還有仇敵麽。
“娘子!娘子!娘子……本王要找娘子,你們……你們誰敢阻攔!”
長廊處傳來騷動,眼前種種被瞬間打破。
佳煦環著雙臂,試圖抑製源源不斷的顫抖,直到身後的騷動越來越近,她才終於冷靜下來,轉身看向被一群侍衛拽拉著走過來的宸淵王。
虛浮的腳步間,滿滿當當的醉態。
佳煦清冷的眸光中帶了一絲打量。她以為這傻子早從千金坊回來了,和坊主交接之後,佳煦一路都沒有見著這傻王的影子。
這會子,偏偏是這會子,該死的不該死的都死過一片之後,姍姍來遲。
“娘子!”傻王看清橋上的人時,渾身一使勁,大力掙脫了侍衛的束縛,傻笑著連滾帶爬地趕到佳煦身前,開口之時,便是滿嘴的酒氣,“嘿嘿,娘子在這兒做什麽,不怕黑麽!”
佳煦不動聲色地轉過身,冷豔的麵龐對著不遠處堆積的屍首,嗓音清淡:“王爺可瞧得清院子裏的花兒?”
傻王聞言上前幾步,深吸一口氣後,皺眉道:“娘子,這花的味道好怪。”
“香嗎?”
“嗯,說不上,我覺著挺好聞的,就是和以往不大一樣,娘子覺著呢?”
佳煦驚疑地看向他,那張如畫般的臉隻能依稀看清輪廓,她卻從這副冷硬的輪廓上感受到了認真——
一個傻子,聞著滿室血腥,認真地說出那樣的話,如果是假裝,那麽他的心該有多麽扭曲?
佳煦突然有些後悔,嫁到這個地方,嫁給這麽一個虛實混淆的人。
今日的刺殺被宣弘景擋下來,那以後呢?
一個裝傻的傻子若想要殺人,似乎是怎麽都無法逃脫的。
“娘子,你怎麽不說話了?”宸淵王又恢複了傻笑,滿身酒氣湊近一動不動的佳煦,“娘子,我今日又喝了好些酒,梟玄每次都要耍賴……”
“我能不能問王爺一個問題。”
夜風裏,酒香合了血腥,不遠處的侍衛已經走遠,死亡氣息濃烈的後院裏,此刻隻剩夫婦二人。
一個傻笑不止,念念有詞,一個清冷淡漠,愁容滿麵。
她盯著那方輪廓,想象著他臉上每一個細微的表情,似乎比平日裏的傻氣更甚。
他離她很久,酒氣噴灑在她的發頂。
“娘子你問。”
“如果有一天,有人要殺我,你會不會救我?”
這個問題的答案,很明顯,但又不明顯。
“誰要殺娘子!我當然會救!”
傻王雖是醉醺醺的,神誌還算清楚。而這個答案也是佳煦預料之中的。
她隻想給他一個暗示,殺或不殺,救或不救,她都已做好了準備。
“沒有誰,王爺,我們回去罷。”
淺紫長裙,曵地無聲。
她不露痕跡的避開他,反身往回走。身後的血腥提醒她,這一次有人沒能殺了她,下一次恐難預料了。
傻王遲鈍地回神,盯著漸行漸遠的娘子,修長的指節微握。
“娘子慢點走!”
他飛快跑過去,大手蠻勢地牽起小手:“娘子,你手好冰!”
佳煦撇了眼咋咋呼呼替她暖手的傻王,心尖處忽地雜生一股子怨念。
此情此景,多麽像父王母後,可眼前的男人卻不是她能相信的人。
“娘子,小侄子怎麽在這裏!”
行至門前,傻王拉住她。屋內燃了紅燭,來福躬身立在床尾,聞聲瞧了過來。
微眯的老眼掃過醉醺醺的傻王,目光停在佳煦僵滯的身形上,低聲道:“娘娘,皇上醒了。”
可不是麽,醒了,還能笑得出來。
佳煦與那沉靜的雙眸兩兩相對,那個不可一世的男人,原本熠熠生輝的眸子裏此刻已是強撐出一縷笑意,先前的蠻橫強勢盡掃,蒼白的唇色瞧得她胸口微悶。
良久,一旁沉默不語的宸淵王忽地開了口:“娘子,你喜歡小侄子麽?”他晃著她有了些暖意的小手,問得委屈而直白。
在場之人,皆是一愣。
床榻上原本隻是微微笑的男人,聽了這話後竟十分暢快般大笑數聲:“咳咳……咳咳,四叔倒是說到朕的心裏了。”肩胛的抽痛都不能讓他舒展的眉頭皺一皺。
佳煦聽罷,隻拿眼睨著傻王,微微使力掙脫他滾燙的掌心,語氣不容置疑:“相公,這話切莫再說第二次。”
她刻意加重了那個稱呼,眼見傻王又從委屈轉換成癡傻模樣,嘴角涎水不斷:“娘子今兒又叫我相公了,叫得真好聽,嘿嘿……”
果然,宣弘景那毫不掩飾情緒的龍顏瞬間變了顏色。
瞧著佳煦走近時低眉斂目的模樣,再加之她身後那酒氣熏天蹦躂的傻王,濃眉緊蹙:“朕今日救了你一命,你就這個臉色對著朕。”
沙啞的喉間,嗓音低沉,帶著病態的怒氣逼向床前麵無表情的女子。
佳煦摘下他額頭的布巾,又試了試銀盆裏的水溫,動作溫柔且認真,仿佛手中之事是再重要不過的事。
“寧落傾,朕在問你!”
寧落傾。
佳煦手上一頓,輕輕擰了水。
宣弘景今日可謂失態,三年來都不曾提及的名字,今日卻提了兩次。
“臣妾不知皇上想看什麽臉色,但今日發生這麽多事情,臣妾定是笑不出來的。”她將布巾敷在他額頭,言語間帶著一股子諷意。
正要收回手時,卻被宣弘景抓住腕子。
“嗬,如今當了宸淵王妃,朕的話,不管用了?”他緊緊盯著她的眼,企圖尋出一絲波瀾。
卻被一旁的宸淵王大力拉開二人的手,那張憋紅的臉上,滿滿的傻氣:“小侄子,這是本王的娘子!”他一把握住佳煦的手,莫名的占有欲讓周遭氣氛驟然一冷。
佳煦皺眉,還想掙開,卻被宸淵王整個拉進了懷裏——
這傻子的力氣怎麽!
佳煦氣急,床榻上的男人突然冷聲道:“四叔,你該知道,這天下所有東西都是朕的。”
宣弘景盯著宸淵王箍緊的雙手,眸光暗沉。
“你胡說!我家娘子又不是東西!”宸淵王咬牙反駁。
佳煦額角跳了跳……
皇上被這傻氣逗笑,語氣卻依舊森冷,說出的話也是令人膽寒:“朕瞧著你能傻到幾時,你這娘子,可是朕給賜的。”
言罷,宣弘景一手掀開被子,長腿一伸,候在床尾的來福忙不迭上前伺候穿鞋。
“擺駕回宮!”
宣弘景長臂一展,黃袍加身,冷冽的麵上顏色狠厲。
走過佳煦身邊時,肩胛的藥草味兒仿佛也燒著一般,濃烈得刺鼻。
她微微皺眉,掙開傻王的禁錮,轉身行禮:“恭送皇上,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
龍軀一震,隨即大步邁出門外。
嗬,萬歲?寧落傾,朕定不負所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