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闕二 美人天下兩相殺

  “太、太子爺!太子爺!太、太——”


  小仁子腳下生風,從梨花院一路飛奔至書房,上氣不接下氣喊著自家主子,俏生生的小白臉上一副大事不好死了爹娘的模樣。


  宣弘景前日從寧遙戰場上歸來,因了勝仗,皇上一高興,將朝廷裏的事全權交給了他,皇位一事似乎也是板上釘釘。


  如此,太子府上上下下本都是喜慶至極,可那後院裏新來的姑娘,卻愣是鬧得府裏人心惶惶,不得安寧。


  宣弘景放下卷軸,長腿一邁,繞至桌前,淩厲的神色透露了不滿:“小仁子,本王不是說過,近日府中來了不少政客,你這般慌張作甚。”


  一身玄色長袍,負手而立,頎長身形無端端給人一股壓迫。


  慌慌張張的小仁子,即使從小伴著爺長大,這時候也仍免不了結結實實的一跪,壓低了顫抖的嗓音:“回、回太子爺,梨花院的姑娘昨兒夜裏懸、懸梁了……”


  小仁子看得出來,那姑娘雖是爺從戰場上帶回來的俘虜,但確是被爺看重的人,不僅安排她住了隻有正宮娘娘才能住的梨花院,還給她配了十來個侍女,就連自己這個跟班兒也被打發去看著那姑娘——


  這若是出了個好歹,小仁子是要負責的。


  果然,宣弘景一聽這話,臉上的厲色瞬即被擔憂取代,也顧不得責怪誰,抬腳便往門外走。


  小仁子不敢怠慢,緊隨其後。


  宣弘景這兩日要處理的事情確實太多,救了城樓上的女子,回來後卻連一眼都未來得及探視,終日坐在書房中接客,處理奏折,忙得昏天黑地。


  可這並不代表他不關心她。


  既然是他救的人,自然是由他負責到底,近日呈上的折子裏,關於如何處置亡國公主一事,各大臣可謂眾說紛紜。但這所有的眾說紛紜裏,無不隱晦了一個共同點。


  就是如何處死她。


  說法不同,手段不一,目的卻是一樣的。


  “還活著嗎?”鄰近後院的石板路上,宣弘景濃黑的眉頭緊緊皺起,能夾死一隻蒼蠅。


  “還活著,太醫已經去了,說是繩子不結實,那姑娘半夜裏掉了下來。”


  緊張的麵色微微舒展,行至門口時,腳步微頓,淡淡問道:“哪家的布莊?”


  小仁子緊張的情緒岔了岔,這才反應過來問得是懸梁的帳幔,忙答:“葉嘉布莊。”


  “賞。”


  說完,大步邁進廂房,守在一堆的侍女們見了,忙神色緊張地跪地行禮,紛紛讓出一條道來。


  一屋子人都不敢正眼瞧他,隻除了床榻上那位,自殺未遂,悠悠醒轉的女子,空洞無神的眼眸,仿佛暗藏了黑色的漩渦,盯著幾步外匆匆走近的男人,恨不能將他吞沒一般。


  蒼白消瘦的小臉宛若被抽去了魂魄,白色褻衣寬大而不服帖,裹著那副瘦削的身子,乍一眼瞧著真不像是個活人。


  直到他兩步行至榻前,那無神的雙眸才忽的閃了閃,無聲地撇過臉去,轉而盯著花紋繁複的屋頂。


  “如何?”


  宣弘景盯著那張一度讓他驚豔的臉,即使是此刻,蒼白如紙,也依然讓他移不開視線的臉,嗓音驀地有些嘶啞。


  太醫跪上前:“回稟太子殿下,姑娘連著三日水米未進,昨夜又從鬼門關走了一遭,大傷元氣,臣等恐怕……”


  說及此,太醫欲言又止,其餘幾位也隻是低頭默不作聲。


  眼角微眯,沉聲問:“恐怕?本王看她好得很,太醫若是沒法子,那本王恐怕也養不起爾等廢物了。”


  言語森冷,鳳眸睨著地上顫巍巍的太醫們,額角微跳。


  笑話,他救她回來,豈能有恐怕一說!

  “太子殿下息怒,臣、臣等自當竭盡全力,可這姑娘心病還須心藥醫,單憑幾味方子,臣等實在是沒這個把握啊……”


  “那你便給本王醫好她的心病!”


  說時,宣弘景向來不顯山露水的臉上,已是染了一層薄怒。


  正當眾人皆無話可說,氣氛急劇冷凝時,床上那失魂般的女子,突然開了口。


  無一絲血色的薄唇微微開啟:“太子爺何必為難他們,就是神仙下凡,也開不出一副心藥。”


  柔柔軟軟的腔調,在呼吸都顯得沉重的房間裏,竟透著一股子不容忽視的力量。


  這是自出事以來,她第一次開口說話。


  宣弘景遣散眾人,又命小仁子添了盆新炭,關上門後,屋子裏一片暖意。


  他搬了高凳坐到床邊,隨手拿起枕邊的貂絨暖筒,隔著金邊架子烤了烤。


  方才寧落傾的一番話確是勾起了他的興致,說什麽神仙下凡也做不到,他偏就不信。


  這女子是個什麽心腸,小時候他便見識過,今日若不能將其捂熱,怕是以後處理政事都不能心安了。況且,寧落傾口中的心藥,他其實也猜到了七八分。


  一個剛剛亡國的俘虜公主,得的什麽心病,顯而易見。


  不多時,燒旺的炭火將手中暖筒烤得熱乎,他將暖筒擱置在她手邊——她的手很冷,從進門開始他就看出來了。


  隻是沒有哪個丫鬟敢碰她,伺候得絲毫都不周到。


  “興許,本王能給你開一副心藥。”


  他起身攏了攏床上繡金線的錦被,溫熱的指甲狀似無意地劃過她額前零散的碎發。


  “當真?”像是受了刺激般,她驀地看向他,凹陷的眸子裏射出冷冷寒光。


  宣弘景愣了愣,複坐至床邊,邪魅的唇角勾起一抹淺笑:“當真。”


  許是怕她不信,他看著她布滿血絲的眼睛,聲音極輕,卻極為認真:“這世上就沒有本王做不來的事情。”


  她與他四目相對,從那雙含笑的眼裏,找不出一絲波瀾,隻有滿得要溢出來的胸有成竹。


  良久,她微微闔了眼,“若是我的心藥,是你至親之人的心頭血,”透著絕望的笑意裏夾雜著些許不屑,“你也能做到?”


  他看著那抹微笑,眼裏湧出癡迷。


  幾乎是一絲遲疑也無——


  “能。”


  床上人瞬然睜開眼,心尖莫名劃過一絲痛快,可那痛快過後,卻是撕扯而至的莫名的悲傷——


  為什麽!

  為什麽這個人可以不顧至親之人!


  為什麽她深愛的卻可以被這種人毀掉!

  看出她的驚疑,他忍俊不禁,出口的話明明是那般陰狠,卻偏偏用了溫柔的語氣:“為博佳人一笑,本王願傾所有。”


  更何況,那所謂的至親之人不過是束縛他的統治者。


  想他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卻隨時得提防著一個至親之人的心情——


  如此至親,不要又何妨?


  有些事情,終究是等不了,該死的一天都不得多活。


  寧落傾低估了太子的野心,也低估了他的手段,她以為所有的血緣都該是難舍難分的。


  直到一月後,他傳她來到皇帝的寢宮,親眼見了床上病懨懨的宣王。


  “皇上——駕崩——”


  “皇上——駕崩了——”


  乍暖還寒,春風拂柳,大地漸漸換上嫩綠新裝。


  寧遙已滅,西夏歸順,寒冬臘月在炮竹聲裏悄悄走遠,宣國迎來了最好的時節。


  宣炎晟就是這個時候死去的,他甚至來不及看一眼長安街頭為他而設的明月樓——百姓說,這座樓建給戰無不勝的皇帝,建給大宣國的功臣。


  皇上駕崩的消息,從養心殿一直傳到等待早朝的朝明宮,又從朝明宮傳到皇宮緊閉的宮門,號角聲高高低低響遍了每一個角落。


  而養心殿內,候在龍榻旁的,隻有一個太子,一個禦醫,一個丫鬟。


  “父皇——!兒臣來晚一步!”


  “各位爺請留步,太子爺還在裏邊兒呢——”


  “混賬!來福說得這是什麽話!難道就他太子一人是父皇親生麽!”


  “老奴不是這個意思,隻是太子爺吩咐過,半個時辰內任何人——”


  “笑話,父皇死了,我們做兒子的怎能不在身旁!”


  “……”


  門外吵吵嚷嚷,大抵是各宮皇子得了信兒,爭相趕來。


  門內卻是安靜的詭異。


  床尾低著頭的丫鬟,微微抬眸,瞥了眼龍榻邊上“深情相談”的父子,唇角綻出一抹冷笑。


  “父皇,這江山本就是你為我而設,今日我不過是提早得到我應得的,”宣弘景握著父皇骨瘦如柴的大掌,那厚厚的老繭彰顯著歲月的痕跡,他心疼地摩挲著父皇的手,低沉婉轉的嗓音透著不易察覺的清冷,“父皇你知道嗎,我過得很辛苦,這些年來我一直被折磨得很辛苦,為什麽偏偏是我呢?”


  他抬眼盯著父皇渾濁的老眼,那眼裏掙紮的怒意充紅了雙眼。


  卻在聽到他後一句話時,驀地一頓。


  宣炎晟想要說些什麽,可是他說不出,禦醫那一針紮進了聲門,他才知道所謂的治療不過是個幌子。


  “父皇是不是覺得很難過,很憤怒,很想殺人?”宣弘景瞧著父皇臉上的變化,一時失笑,“這種感覺,兒臣每晚都要享受一遍呢,父皇真覺得一個太子之位就能抹平這種感覺嗎?”


  宣炎晟顫抖的雙唇漸漸平靜,連同眼裏翻湧的憤怒,也一並黯淡,沉重的身軀頹然倒在了明黃的龍床上。那一聲悶響,似是最後的回應。


  對於這個小兒子,宣炎晟始終存留著愧疚,他幾乎滿足他從小到大的一切要求。可即便是這樣,宣炎晟仍然覺得不夠,有時候,他甚至想殺了這個兒子。


  那樣與生俱來的病痛,活著就是折磨,倒不如死來得痛快。


  “父皇,你怎麽不生氣了?”宣弘景猛然起身,雙手撐著床墊,微微俯身,看著父皇眼裏漸漸消散的怒意,反倒是越發陰狠起來,“你是不是很後悔,後悔當初生下我,後悔後來沒有殺了我,後悔給了我太子之位!父皇,我告訴你,沒用的,後悔沒用!就是今日我繼承了那把龍椅也沒用!”


  “好端端舊疾複發,父皇,你這是故意為了滿足我嗎?你對兒臣真好啊……”


  繡龍紋的深黃帳幔,靜靜遮掩著帳內排山倒海的可怕局麵。


  跪在地上的女子,突然打了個寒顫。


  聽完宣弘景一席話,她突然覺得自己走上了一條不歸路。晦暗的,危險的,不可回頭的路。


  而後,門外喧雜擁擠的皇子們,最終突破了侍衛們的阻攔,帶著極大的孝心,放聲慟哭,蜂擁而至。


  宣炎晟死了,如她所願,如他所願。


  宣弘景憑著一紙印有玉璽的遺詔,即日登基。


  但整個過程,寧落傾再清楚不過。哦不,她現在已經更名了。


  登基前夜,宣弘景說:“佳人如煦,佳煦,這名字很適合你。”


  “如此你可滿意?”


  “皇上說笑了,奴婢滿意不滿意全憑皇上旨意。”


  “嗬,寧落傾,朕能給你的,隻有這些。”


  她要他的江山,她要他的命,她要整個宣國為之更名。


  而他,除了要她,更要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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