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懸崖(3)
李景隆渾渾噩噩,昏昏沉沉,恍恍惚惚。
面對夫人手中的長劍,似乎置若罔聞。
「老爺小心……」
「夫人.……」
就在所有人的驚呼之中,眼看這滿含著怒火的一劍,就要給李景隆來個透心涼。
可突然之間,一個人影擋在了李景隆的身前。
噗嗤!
長劍入腹……
鄧氏的瞳孔在瞬間慌亂,幸好她還能控住手中的力道,噹啷一聲長劍落地。
咚!
蓮心捂著小腹,跪坐在地上。
鮮血從她的指縫中溢出,更顯得她臉色的蒼白。
「父親,母親……」
蓮心凄然一笑,「別吵呀!」說著,回望祠堂方向,「快去看大哥……叫.……郎.……」
「閨女!」
此時李景隆才反應過來,大步上前,一把將蓮心抱在懷裡,「閨女,閨女!」
「爹,女兒不知大哥到底怎麼惹了您,讓您發這麼大的火.……」蓮心抬頭看著李景隆,「是他觸怒了太子了嗎? 」說著,眼淚從她的眼眶中,奪眶而出,「爹,您知道嗎?其實,我從沒想過做太子妃!」
「女兒知道,這段日子您和大哥心情不好,是因為女兒做不得太子妃了!」蓮心的淚,落在腮邊,「若不是太子,女兒可能早就.……餓死病死,不知被賣到什麼臟地方去了!」
「若不是您和母親還有大哥,女兒也不會成為曹國公家的大小姐……」
「女兒知足,女兒幸運,每一年都在佛前祈禱!」
「太子妃也好,其他嬪妃也好,其實女兒都不願做!」
「父親,這十幾年,是我最幸福的十幾年……女兒許願,您和母親身子康健,女兒可以侍奉年年。下輩子,女兒想做你們的親女兒.……」
「別說話別說話!」
李景隆抱著蓮心,大喊道,「來人,快來人!郎中……金瘡葯.……我曹你媽的來人呀!」
而鄧氏,則是獃獃的看著蓮心,看著地上的血,看著落地的長劍,又看向那關著自己唯一兒子的祠堂。
「啊!」
一聲凄厲的哭嚎聲,從她的口中發出,而後無助的跌落在庭院當中。
~~
南城外,庄親王別苑。
朱高熾坐在涼棚下,腳邊插著一隻魚竿。
湖面微波蕩漾,而魚竿的魚鰾似乎在微波之中動了一下。
可朱高熾卻渾似沒看見。
歲月其實在他的臉上留下了很深的痕迹,臉頰有些鬆弛,眼角之間皺眉隱隱作現。他開始蓄鬚了,但他從不是李景隆那種能長黢黑的連毛鬍子的人。
他的鬍鬚看起來有些稀疏,有些軟,並沒有那麼威嚴美觀。
咚!
忽的,一枚石子打破湖面的平靜。
咚咚!
又是兩聲……
朱高熾斜眼,「你在這打水漂呢?」
六斤笑著甩甩手,看著朱高熾的眼睛,「王伯,我.……惹禍了!」
朱高熾轉頭,繼續看著湖面,「淘氣了?」
六斤沒說話,而是低下頭,「說是闖禍也不算吧,侄兒就是有些事, 想不大明白!」
朱高熾的面色鄭重起來,「那可了不得,想不通可不行!」說著,眯起眼睛,「跟你大爺我說說!」
風,掠過湖面。
魚漂起伏。
一會兒,它插得很深。
一會兒,它又插得很淺。
總之就是在水中,上上下下……
「這事,好像不賴你!」朱高熾眯著眼,「又不是你讓他乾的!」
六斤嘆氣,「但畢竟是侄兒的人,侄兒要保他呀!」
「這也沒什麼大不了的!」朱高熾又道,「你不保他才不正常!」說著,笑笑,「畢竟,你的人嘛!」
「大不了?呵!」六斤搖頭苦笑,「那可是人命呀!幾條人命呀!」
「哎!」朱高熾忽然長嘆,苦笑,「我記得小時候在宮裡跟你父皇一塊讀書的時候,教授的學士們總是說,說我這樣的藩王,你父皇那樣的未來之主,必須要具備這些……仁愛仁德仁義寬厚寬宏……治天下以善.……螻蟻尚且是性命……」
說著,他看向六斤,「你也學過吧?」
「侄兒西歲出閣讀書,學了十多年了!」
忽然,朱高熾一笑,低聲道,「你發現沒有,教授的學士們.……不,是孔老二他們.……在放屁!」
「他們所說的這些所謂的愛民如子,愛的誰呀?」
「愛的是幫君王統治天下的臣民, 而不是真正的窮人!」
「我再說句不好聽的,歷朝歷代,窮人的命什麼時候是命了?」
「這個就是侄兒的迷茫之處!」
六斤雙手抱膀,放在膝上,看著湖面,「孫兒自幼受太祖高皇帝教導.……您說窮人的命不是命,這點侄兒認可。但……為君者,不能因為其命賤,就可以漠視.……」
「老祖說過,當皇帝是要給天下人公平的!」六斤抬頭看著夜空,忽的眼眶就濕了,「王伯,我想不通,我想保琪哥兒,哪怕他不是陪我長大的人,我也有一萬種理由保他……」
「可是,一想到他害死那麼多人.……我心裡.……沉甸甸的。」
「我若為了保他,而漠視那些窮人的性命……那在天上的老祖……會傷心的!」
朱高熾無聲的拍拍六斤的肩膀,用力的捏了下,「這是男人成長之中的必經課,我們都想成為我們所愛的人希望的那樣。可這世上的路,不會按照我們的意志來走。」
「小時候,人人都想成為行俠仗義的大俠。可長大之後,如何算計別人都他媽的無師自通!」
「俗世,利益!」
「紛爭因利而起,也因利平!」
「我們,不管是誰,哪怕你父皇,在某些時候,都必須對現實妥協!」
「妥協不可怕,也不恥辱……」
說著,朱高熾看著六斤的眼睛,「可怕跟恥辱的是,把為了利益的妥協,變成了人生的全部!」
六斤沉思,「侄兒似乎懂了!」
「懂不懂的,你都避免不了,以後這樣的事還會有!」朱高熾又道,「這本就是男人……尤其是你我這樣的男人,必修的課!」
「這課,就是人心!」
「人心可不是人情冷暖,也不是人情世故。」
「一開始,可能對人心的理解是,跟我們想的不一樣,那這個心就是歪的,就得琢磨他為什麼這麼想?對不對?」
「可你是太子!」
朱高熾又捏著六斤的肩膀,「對你而言,人心乃是有容乃大之心。下面的人怎麼想怎麼做出發點是什麼圖什麼,你都要考慮的話,你累死了!你也想不明白!」
「那他媽就不想!」
「不想很難嗎?」
「很難!但更難的還在後面,你不但不能多想,還要允許各種心理落差。各種和你不一樣的心思,各種你理解不了的心思.……」
「難嗎?不難!」
「最難的是你明明不喜歡,但也必須鄭重的從正面來看,不但要看還要用。」
「總之,所謂人心,不是聽你的服從你的就是對的。」
「更不是犯錯了,你就容不得的!」
朱高熾笑笑,捏著六斤肩膀的手,用力起來,「看懂人心,你才能了解權力!你.……比你父皇難!你父皇時,很多人都在幫他看,幫他學.……劉三吾,凌漢,你老祖,老朴……」
「到你這,路只能你自己走!」
說著,他鄭重無比,又似乎帶著些隱喻的說道,「真的,你的路只有你自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