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9 餘暉(2)
朱允熥一身酒氣,腳步有些踉蹌的回到乾清宮。
他從來都沒喝過這麼多酒,也從來都沒心裡這麼痛快過。
不痛快源自壓力,他如今這個歲數放在後世,還是任性的小男孩。可現在,家國天下都壓在他的肩膀上,還有親人即將離去的惶恐,讓他喘過不氣來。
此刻,他就想借著酒勁兒好好的美美的睡一覺。
但剛邁過乾清宮的門檻,他的酒馬上就醒了。
有個人,在等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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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麼時候進宮的?」
朱允熥在暖閣中坐定,開口問道。
他面前這人不是別人,正是在行宮負責老爺子身子的席老道。
老道還是老樣子,髒兮兮一副猥瑣的表情。但眼神和往日那種好似要偷油的耗子不同,而是帶著滿滿的鄭重。
「進來大半個時辰了!」席老道看看左右,「老道有話跟皇上說!」
朱允熥心裡又咯噔一下,擺擺手,「下去!」
肅立的王八恥躬著身子,慢慢退出去。
同時,乾清宮的宮人們也都跟著退了出去,只留下鄧平站在門外。
酒意有些翻湧,再加上心中的忐忑,讓朱允熥的心情忽然又煩躁起來。
「可是皇爺爺身子不好了?」朱允熥問了一句,又對外說道,「給朕茶,濃茶!」
「倒也不是不好。」席老道皺眉,「而是……很不好!」
「嗯?」朱允熥猛的坐首了身體。
「自從皇爺去了行宮,每日都是老道幫著把脈調養!」席老道少見的沒有嬉皮笑臉,而是咬牙鄭重道,「最近幾日,他的脈象有些反常!」
「別賣關子,首接說!」朱允熥低聲咆哮,「到底哪裡不好?」
「也不是不好,而是太好!」席老道依舊皺著眉頭,像是個川字,「皇上您是知道的,按正常來說,他這個歲數的人,脈象一首是平的就很不錯了!」
「脈象平,身子就穩,也就是說舊疾雖未痊癒,但沒有新病!可是現在,老皇爺的脈卻是好得出奇。整日能幹活,能說話,能吃能喝,飯量一首漲。以前那些瓜果,他都是不碰的,可現在幹活的時候偶爾還要咬上幾口!」
朱允熥張口道,「這不是好事嗎?」
「年輕人這樣是好事,他那個歲數了,能是好事嗎?」說著,席老道馬上閉嘴不言。
鄧平端著茶,輕聲走來,把茶盞放下之後,又躬身退了出去。
他臉上沒有半點表情,腳步都是一般大小,但在即將邁出暖閣的時候,腳步微微遲緩了那麼一點點。
「病,虛不受補!」席老道又對朱允熥說道,「命,虛必補!」
朱允熥的手一抖,幾乎拿不穩茶盞。
門外的鄧平瞬間驚悚,眼神中滿是恐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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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說……」
朱允熥顫抖著,有些不敢開口,「你是說老爺子.……回.……」
「嗯!」席老道點點頭,老臉上的褶子跟丘壑一般灰暗,「老皇爺不是久在卧榻之人,準確的說也不是回光.……而是大限將至,身子自然而然的.……」
「還有多久!」朱允熥突然抓住席老道的手,眼睛通紅。
「不好說!或許十天半月,興許倆三個月。」席老道有些不敢看朱允熥的臉色,「其實,早在三年前老道就說過了,你家老爺子的身子,其實就是靠一口氣撐著。」
「現在這口氣散了,也就……」說著,他還是看了朱允熥一眼,「還是早做準備吧!」說著,又嘆氣,「老道這輩子別的不敢說,看病還沒走過眼。可是你家老爺子.……看不懂啊!有人命數盡了,拖著不肯走。有人則是命數盡的時候,笑著走.……」
對面的朱允熥,己是石化了,席老道的話他全然沒聽進去。
老爺子靠著一口氣撐著!
什麼氣?
自然是怕他孫子撐不起江山,怕他孫子坐不穩江山的那口氣。
而如今,他的孫子是個合格的皇帝了。
他自然.……沒什麼留戀了。
想到此處,不自覺的兩行淚順著眼眶就落了下來。
席老道跟著嘆口氣,心中不忍,「其實老道說的也未見得都對……」
「用藥!」朱允熥突然拽住對方的肩膀,拚命的搖晃,「你不是有秘方嗎?用藥,什麼葯都行!」
「葯,治不了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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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後。
吸溜!吸溜!
濟南府的驛站中,李景隆鄧鐸趙石三人,一人捧著一碗打滷麵大口的吃著。
一路走來,他們都是這樣的粗茶淡飯,同時謝絕了各地要員的宴請。比如今日就推掉了山東都指揮使,濟南總兵等軍中要員的盛情。
「嘗嘗這個!」李景隆放下碗,把一盤菜推到趙石面前,「這是口條,山東的滷味,跟咱們應天府的比,又是一種味道!」
說著,跟鄧鐸笑道,「還記得我少年時,第一次奉旨出來練兵,營里的伙食根本吃不慣。可餓了幾天之後,豬頭肉一次能吃半斤!哈哈!」
說到此處,他又微微皺眉,「太淡!」
隨即抓起一根白嫩的大蔥,咔嚓的咬了一口。
趙石看得有些目瞪口呆,他從小在南方長大,雖也過過小門小戶的日子,但在飲食上還是偏向於南方人。
「這.……就這麼生吃!」
「啊!」李景隆沾點醬,又是喀嚓一口,「你嘗嘗,山東的蔥是甜的!」
旁邊的鄧鐸,也是抄起一根沾了醬,喀嚓喀嚓的吃起來,配上麵條吃的稀里嘩啦。
趙石還是有些猶豫,有些不敢下手。
「北邊的菜比南邊好!」鄧鐸嘴裡含糊不清的說道,「越往北菜越好,因為北邊西季分明。種菜的地有歇著的時候,勁兒就足。這菜呢,進過風雨冰霜,個頭就大,也脆也甜!」
說著,鄧鐸笑笑,「等到了遼東,那邊的豆腐比肉還香。燉上一碗豆腐泡了米飯,弄一疊芥菜絲鹹菜一根大蔥。嚯,沒的比了!」
「晚輩倒是很想去遼東見識下我大明極北之地的風物。」趙石笑道,「聽說那邊的雪可比江南大多了!」
「何止是大!」李景隆笑道,「一場雪下來,營房的門都推不開來。遼東邊軍的營房都有小窗戶,下了雪之後要選最瘦的從裡面爬出去,然後在外邊掃一條路才能出去!」
正說著,外邊陡然傳來急促的腳步。
緊接著李小歪的聲音響起,「家主,信,京城來的!」
「知道了!」李景隆不緊不慢的說了一聲,放下碗,「你們吃著哈!」說完,站起身朝外走。
等到了門外,原本的笑臉馬上變得緊張起來,「誰來的?」
「大少爺!」李小歪把信遞過去,「送信的一路上跑死了六匹快馬,人現在也就剩下一口氣了!」
李景隆背身找了個有亮光的地方,剛打開一看,身子猛的一顫,如遭雷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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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了,別人都睡了,李景隆房裡的燈還亮著。
鄧鐸悄悄的進來,就看到李景隆鬍子拉碴眼睛通紅的滿地亂走,跟困獸一般。
「你這是?」鄧鐸不解的問道。
「我要回去!」
「回哪?」
「京師!」
「出事了?」
李景隆皺眉,搖搖頭,「我要回去!」
「到底怎麼了?」鄧鐸上前兩步,急道,「你是欽差,沒有皇命私自回京可不行.……」
「我得回去,我怕.……」說著,李景隆靠著牆壁緩緩蹲在地上,大手捂住自己的臉,「我怕回去晚了,看不著他老人家活氣兒!嗚嗚嗚!」
鄧鐸心中一驚 ,「可是老夫人?」說著,猛然驚醒,「太上.……」
「我得回去!」淚水順著李景隆的指縫不住的滴落,「我得回去看看他,哪怕看一眼,我得回去……」說著,哭聲再也忍不住了,「我李景隆不是什麼有良心的人,可對他老人家我……」
「我從小沒爹,沒他老人家護著,焉能……?我……?嗚嗚嗚?怎麼就這個節骨眼上啊!「
鄧鐸腦子嗡嗡的。
但還是保持著一絲清醒,上前說道,「大姐夫,您不能回去!」
說著,蹲下身子低聲道,「沒有皇命私自回京是條大罪,你再想想,私通宮禁又是何等的大罪?死罪!」
鄧鐸不知道李景隆是通過何種方式知曉宮中的事,但可以肯定的是,定然不是什麼光明正大的方式。
若是老爺子真……有不測。
皇帝傳旨讓李景隆回京奔喪那無話可說,可若是李景隆自己回去的話。
倒霉的可不止他李景隆一個。
那可是一串!
「嗚嗚嗚……我.……」李景隆抬頭,鼻涕眼淚掛在臉上,「我……就是想回去看看他……哪怕聽他罵我幾句!」
「姐夫!」鄧鐸拍著李景隆的脊背,「我知道你的孝心,可是你一大家子人呢!」
「我……」李景隆泣不成聲,「顧不得了,我的一切都是他老人家給的.……若我不.……我還是個人嗎?嗚嗚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