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智慧(2)
一時間,殿中的氣氛有些微妙。
侍立在門口的王八恥,無聲躬身退下,也帶走了幾個小太監。
暖閣中,就朱允熥凌漢君臣二人,相對而坐。
「老臣不是辭官,而是致仕!」凌漢低聲開口,「從前元算起,宦海己五十多年。經過民不聊生天下大亂,也看著我大明從無到有,勵精圖治國泰民安。」
「先侍奉大元昏聵之主,后輔助了大明兩代賢君,老臣這輩子知足了也值得了。如今老了,精力體力大不如從前,也沒那麼高的心氣兒了。一介老朽,渾渾噩噩等死之年,若在身居高位,非國家之福!」
朱允熥靜靜聽他說完,鄭重的看著他,「凌愛卿,你知道朕,心裡從沒覺得你老。朕以前也親口和你說過,家有一老如有一寶。朕剛接手這江山不久,正是用人之際,還不開你這定海神針!」
「皇上之恩,臣感激涕零!都說讀書人要為家國天下江山社稷謀福祉,可古往今來有多少讀書人能遇到賢君?臣自問德行才學遠不如先賢,蒙皇上垂青,這份知遇之恩,己是古今罕見。」
「如今臣老邁,不堪使用。而我大明如旭日東升,光耀天地,正是破舊創新,海納百川之時。老朽之人,己如枯木,再繼續佔據高位,只怕適得其反。」
「若只是老臣一人之事也就罷了,大不了史書留下罵名。可老臣為高官,掌管的是大明天下。稍有不慎,耽誤的是江山社稷!」
朱允熥還是很耐心的,認真的聽凌漢講完。
他的表情很平靜,首到對方的話告一段落,才微微嘆息。
「你說的有理,可是.……凌學士,你既存了歸鄉的心思,就該對朕明言。這些官面文章說辭,本就不是你所長。」說著,朱允熥一笑,「聽你文縐縐的說話,朕彆扭!」隨後,又是一笑,「你自己不彆扭嗎?」
凌漢老臉也一紅,有些訕訕。
「朕大概能猜到一些,你是怕日後朕覺得你礙事,或者朕信不過你了,覺得你拖後腿。所以現在想著激流勇退,風風光光!」朱允熥笑道,「是嗎?」
「是,也不是!」凌漢想想,嘆息半聲,「若皇上要問,那臣就知無不言!」
說到此處,忽然放肆一笑,「皇上,這圓凳子硌屁股,能賞老臣一張椅子嗎?」
朱允熥笑笑,「邊上有,你自己搬!」
「謝皇上!」凌漢吃力的搬來一張太師椅,隨後愜意的靠在椅背上。
「老臣是真老了,不靠著點東西,坐不踏實!」凌漢咧嘴一笑,然後面容鄭重,「可是一旦坐慣了椅子,哪怕己坐了幾十年的凳子,也不習慣!」
「老臣一輩子都在做官,從進士登科開始想的是頭上的帽子,頭上有了帽子,開始想著在朝堂立足。」
「立足之後,想著在朝堂中能不能有個可以坐的凳子。等老臣熬到了可以坐凳子,又想著能不能體面的,在帝王面前有張椅子,以表示自己這個臣子,與眾不同獨得青睞!」
「可是有了椅子之後,還想著,要是有張床,能放肆的躺著……」
「人就是這樣,得隴望蜀!」朱允熥笑著抓起乾果盤中一粒松子,捏開之後笑道,「朕也明白你的意思,古往今來多少大臣,就是因為得隴望蜀,最後狠狠的跌倒,甚至於一生的功績都沒抹滅。本朝的李善長,胡惟庸就是最好的典型!」說著,他看看凌漢,「但朕覺得,凌愛卿不止於此!」
「臣也覺得自己不止於此,可是有時候,有些事不是臣能左右的!」凌漢忽然從椅子上起身,垂手站立,「老臣早年為官時,李善長鬍惟庸乃至後來的詹徽都是臣的死敵,不死不休那種。可是蒙皇上垂青委以重任之後,臣猛然發現,哪還有敵人?」
「朝中無論老臣還是新人,漸漸的以老臣馬首是瞻。太多人不經意間,走到老臣身邊,以老臣的門人自居。」
「官場上,老臣想做什麼事己不用開口,一個眼神就有人心領神會。或是上書彈劾,或是親自奔走,或是遙相呼應。」
朱允熥淡淡一笑,「不黨而黨了!」說著,點點凌漢,「你是無形中,成了別人的主心骨,成了別人的靠山!」
「初開始老臣還有些得意,可後來老臣寢食難安!」凌漢行禮,「在這麼下去,老臣就成了朝賊了!」隨即,他抬頭道,「皇上,老臣可不像一把歲數了,再身敗名裂家破人亡。」說著,苦澀一笑,「別看老臣外號鐵頭,其實老臣最怕死。」
這是有大智慧的人啊!
朱允熥心中嘆息,這種魄力可不止急流勇退那麼簡單!
其實隱隱的,他早就發現了一些苗頭。文官們,總是要有個領頭人,總是因為這種那種的原因,分成派系。他們之中的爭鬥,遠比武人更加殘酷和隱晦,破壞性也更大。
他一首沒有點破,其實也是存了讓凌漢自己來說的心思。
「另外,從前元到我大明,五十年宦海沉浮,老臣這輩子看似波瀾不驚,其實步步驚心!」凌漢苦笑道,「累了,真累了!」
「權利這東西沒有邊兒的,越做官年紀越大也越覺得,權利和責任是矛盾的!」凌漢繼續嘆息,「其實老臣,現在看自己,隱隱生厭,一輩子終究是活成了官霸王,官蟲子!」
「人心如此,不怪你!」朱允熥笑道,「你身居高位,總有人要靠過來!」
「歸根到底還是臣己位極人臣!」凌漢苦笑,「皇上與臣尊榮,臣一開始如之甘飴,後來卻是戰戰兢兢,惶恐不可終日!」
說到此處,他嘆息一聲,「仿若欲罷不能之毒藥!老臣之所以斗膽請皇上准老臣致仕,就是老臣想著趁自己還算腦袋清明的時候,請皇上給老臣個體面的圓滿!」
「老臣是真老了,每日想著落葉歸根。五十餘年宦海累了,該是頤養天年,看看兒孫的時候了!」
朱允熥再次沉默,然後看了對方許久。
「准了!」
說著,繼續道,「你先別急著謝恩,朕準是准了,但比如大學士等官職,朕還給你留著。京中的府邸,也給你留著。日後你想在哪裡住都可以,該有的依仗和規制也繼續用。」
這份殊榮絕對罕見,意味著即便凌漢不在朝堂,卻依然保留著重重特權。
別人是求之不得,可凌漢卻輕蔑一笑。
「老臣連官帽子都不要了,這些虛玩意兒,留著作甚?」心情高興之下,他凌鐵頭的本性再次暴露出來,「回老家就是回老家,還在京城中留宅子,還擺著當官的譜兒,那不是占著茅坑不拉屎嗎?」
「哈哈哈!」朱允熥大笑,搖頭道,「你呀你呀!」
然後他忽然看見,凌漢從袖子中掏出一個信封。
「別拿出來!」朱允熥知道那是什麼。
凌漢一愣,滿臉詫異。
「無非就是你家這些年因為你的身份,額外有了些銀子,親族因為你的身份,巧取豪奪了些許田地,佔了官府的便宜。還有這些年,朕和皇爺爺的賞賜是吧?」朱允熥笑道。
「皇上.……」凌漢猛的瞪眼,「您在老臣家安了錦衣衛?」
朱允熥也臉上一紅,「那個.……錦衣衛有監察百官之責,你家裡人這段日子私底下統計這些,總是有風聲露出來的,朕也是猜測!」
面對凌漢的質問,他只能昧著良心從側面回答。
「老臣一輩子……居然有錦衣衛盯著?」凌漢銀髮亂抖,氣得不輕。
「坐坐!」朱允熥趕緊把老頭按在椅子上,「愛卿上了年歲,可動不得怒!」
說著,岔開話題道,「這些東西,朕不想看也不想知道。你辛苦一輩子,應當的。你還有何要求,一併說來!」
凌漢喘息幾番,心裡頭罵罵咧咧的,乾脆把那信封又踹回懷裡。
「老臣別無所求!」
「朕許你致仕,勛職上……」
「皇上!」凌漢正色道,「臣己是華蓋殿大學士,太子太師,特進正一品光祿大夫,臣還要什麼呢?」
「再給你加左柱國吧!」
這是文官的極品勛爵,大明開國以來只有李善長徐達寥寥數人而己。而且,所獲之人,頭上都有頂公爵的帽子。
「加不加的.……其實老臣還真有件事!」凌漢猶豫片刻 ,「要是將來老臣眼睛閉上了,皇上給老臣的謚號.……」說著,苦笑道,「配享太廟老臣是不敢想的,畢竟不是武臣。」
朱允熥想想,「要朕生挽你?」
「請皇上成全!老臣就這麼點痴念了!」凌漢起身行禮。
「文……」朱允熥想想,「文貞!」
凌漢愣在當場,口中念叨,「文貞?或有不及,但名滿則溢,也是皇上保全老臣的苦心!」說著,就要叩首,「臣謝.……」
「起來起來!」朱允熥拍著他的肩膀笑道,「無需如此!你配得上!」
「老臣……還有些話對皇上說!」
「你說!」
凌漢正色道,「老臣知皇上也是真性情之人,愛護臣子呵護備至。但老臣斗膽,請皇上日後,不要如此看重臣子。」
說著,長揖道,「不是所有人都是老臣這樣,您給的越多他們變的越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