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惡犬(1)
朱允熥牽著六斤的手,靜靜的走過紫禁城內的庭院。
掌心中的小手,肉乎乎的。雖小,卻忽然有種讓人異常安心且溫暖的感覺,乃至一種力量縈繞在心頭。
這應該就是血脈的感覺,應該就是骨肉至親的呼應。
他們爺倆悄悄的走過老爺子喜歡閑逛的御花園,走過那恢弘的奉天殿,走過舊物如初的永安宮,走過那老爺子開墾出來的一畝三分地。
夜風,輕柔的吹著。
嘰嘰……
咕咕……
蟲聲蛙聲,從老爺子當初擺弄的一畝三分地中,不斷傳來。
水田中的稻子,己經長到了膝蓋。夜色下看去,好似波濤涌動。
「父皇!」六斤輕聲呢喃,「這些地方,永遠都不要動好不好?」
朱允熥低頭看著他,微笑著沒說話。
「等秋天的時候,您帶著兒子來收割,就像老祖在的時候那樣!」六斤歪著頭,眼中一片晶瑩,「把弟弟們還有小姑奶奶也都帶著,全家人高高興興的收稻穀,然後就在稻田邊吃包子吃麵條吃米飯!」
說到此處,六斤回頭,看著邊上燈光閃爍的永安宮,「這邊也永遠都不能動,老祖在的時候什麼樣,以後還是什麼樣。但要人每天都來打掃,老祖喜歡乾乾淨淨的!」
「好!」朱允熥柔聲說著,捏捏兒子的小臉,笑問,「為什麼不能動呢?」
「因為.……」六斤嘴一歪,幾乎要哭出來,「兒子怕!兒子怕這邊都動了,都變樣了。以後想老祖的時候,腦子裡的事,他老人家說的話都對不上!」
朱允熥心中一酸,「好孩子,沒白疼你一回!」
忽然,六斤的眼睛瞪得明亮,指著天邊,「父皇,您看,那顆星星好亮!」說著,回頭抱住朱允熥的腰,仰著頭,「您說,那是老祖嗎?」
朱允熥莞爾道,「你不是學士跟你說,人死了就是死了嗎?」
「不,那一定是老祖!」六斤用力的點頭,「兒子信您,老祖一定是變成天上最亮的星辰了!」隨後,他轉頭,指著天上無數的繁星,「那些,那些那些……」
朱允熥蹲下身子,「那些都是老祖?」
「那些都是和老祖一樣,離開人間的老人!」六斤板著臉,鄭重的說道,「他們都化作了星辰!」
朱允熥也看著漫天星辰,「那他們為什麼變成了星辰,不變成別的?」
「因為只有星辰在夜晚出現照亮夜空呀!」六斤輕輕拍手,「他們怕自己的兒子,孫子,重孫子怕黑。所以才會在晚上出現,給天地之間以光亮。」
說到此處,六斤雙手合十,「老祖,各位星辰,保佑人間子孫,安康無事!」
開始朱允熥覺得有些好笑,但下一秒也跟著雙手合十,心中暗道,「皇爺爺,在天之靈保佑人間,保佑大明,保佑孫兒!」
(住院了,明天手術!)
~~
黑夜漸漸過去,天邊又是拂曉。
諾大的午門外,只有李至剛獨自一人的身影。
為官近三十年,這是他第一次這麼早,也是第一次被皇帝在這麼早單獨召見。
按理說他此刻該心潮澎湃不能自己,可現在他心神深處真正的感受確實極度的忐忑。
甚至比當初考進士時還要忐忑!
跟著侍衛穿過外廷,在御花園前侍衛退下,換成一個青衣小太監。
天還未真正的亮,是以小太監的手裡還拎著紗燈。
李至剛的心,隨著地上的影子胡亂的跳,呼吸急促。
「到了!」小太監在樂志齋前站住腳,輕聲說完,緩緩退下。
這時李至剛才反應過來,趕緊道,「有勞公公了!」
「李侍郎來了!」王八恥從樂志齋中出來,笑著說道,「萬歲爺在等您了,跟雜家來吧!」
「勞煩大總管了!」李至剛趕緊抱拳。
一聲大總管讓王八恥的眉毛微微跳動一下,臉上的笑容更濃,「侍郎大人說笑了,雜家算什麼總管!」
「您要不是大總管,那誰是大總管!」李至剛繼續笑道。
~~
寢宮中,朱允熥剛剛起身,一身明黃色的小衣,滿頭黑髮隨意的披在腦後。
他坐在鏡子前,接著燈光,眯著眼睛看著手中昨日沒有批閱完的奏摺,神色有些嚴肅。
「臣禮部侍郎李至剛,叩見皇上!」
朱允熥聞聲,目光轉過去,寢宮的門檻外跪著一個身影。
他緩緩放下手中的奏摺,端起面前鏡台上的一盞茶,抿了一口。
皇帝沒有叫他平身,李至剛的身子伏的更低了。
從寢宮中往外看出去,他的屁股比頭還高。
「山東孔家的案子是你辦的!」
寂靜的殿中,回蕩著皇帝的聲音,雖輕卻很威嚴。
「是!」李至剛忙道,「臣當日奉旨審理孔家在曲阜強佔民田一案!」
「嗯!」朱允熥放下茶盞,「你怎麼看?」
什麼怎麼看?
李至剛一愣,不明所以,但還是硬著頭皮道,「孔家本聖人後裔,更世代累受天恩。本應遵循聖人之言,恪守臣規,做天下讀書人的表率。卻活成了欺壓百姓,借著祖宗名號斂財又沽名釣譽的民賊!在臣看來,乃是不忠不孝大不敬的大罪!」
他不知皇帝的真正用意,但想來此刻只能把孔家罵得越厲害越好。
「嗯!」他想想繼續道,「其實在臣看來,此案的處置還算輕了!」說著,重重叩首,「是臣糊塗,想著顧全聖人的臉面,想著給聖人子孫後裔一個餘地,所以沒有追查到底!」
朱允熥眯著眼睛,誰都看不清他的神色。
「有件事朕倒是很奇怪!」他似乎根本不在乎李至剛所說的,處置是輕了還是重了,繼續說道,「這些年,孔家的事,為何沒有一個地方官上報?沒有一個御史彈劾?」
「這.……」瞬間,李至剛的後背冒出一層冷汗。
「朕看了孔家歷年侵吞田地的奏章!」朱允熥又淡淡的說道,「不看不知道一看嚇一跳。除了他們公中的土地,光是掛在他們孔家各房頭名下的土地,竟然高達萬畝!」
說著,頓了頓,「這些地,都因為衍聖公的特權,分文稅賦沒有。但朕聽說,那些掛在孔家名下土地的真正主人,每年是要繳給他們一筆免稅錢的!」
說到此處,朱允熥猛的扭頭,看著李至剛,「是不是?」
「回皇上,確有其事!」李至剛心中有些慌,跟不上皇帝說話的節奏,只能緊忙開口,「審理此案時,確實發現許多人把田地都掛在了孔家各房頭的名下用來免稅。是以臣在處理時,一律按照孔家侵吞兼并的田地處理,都被充做了官田。現在地契都在山東布政司的手裡,準備秋髮賣給百姓!」
說著,他忍不住擦下汗,「其實這種事屢見不鮮,不光是衍聖公一家,官員士子可以免稅,民間就有許多大戶打著不繳皇糧的心思,給他們一筆小錢,省去每年繳給朝廷……」
突然,李至剛心裡咯噔一下。
他說了不該說的話!
正當他懊悔之時,耳邊又想起皇帝的追問,「說呀,說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