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七天(3)
以前,老爺子總是坐在這個亭子里,眯著眼看斜陽。
而朴不成,總是距離老爺子最近的那個人。他就像一個影子,無聲的陪伴。
這一陪,就是西十年。
他總是說自己是奴婢,可是無論在老爺子心中還是在朱允熥心中,都從沒把他當成奴婢。他,也是這個家的一部分。
「他……」朱允熥張口,「可留下了什麼話?」
朴無用哭道,「干爺爺說求皇上給個恩典,不敢奢求葬在太上皇身側,只求在孝陵邊上給個巴掌大的地方。他說,就算死了,也想離著太上皇近點兒.……嗚嗚!」
人道忠字如刀插心剜肺,又道情義潦草堪比紙薄。
皆因功名利祿恩怨是非,忘卻相知相伴年年歲歲。
「准了!」朱允熥看著朴不成蜷縮的身影,悲聲道,「有他陪著老爺子,我也放心!」說著,看向朱高熾,「給朴不成準備一副好壽材,找個好地方!」
說著,朱允熥又看向朴無用,「他留下什麼東西沒有?可有想帶著的?」
「沒!」朴無用擦著眼淚,「他老人家一輩子什麼都沒攢下,就給奴婢留了幾套舊衣裳幾套書。」說著,朴無用抬頭道,「他老人家說,他的封口錢,要用他脖子上掛的那枚銅錢!」
人死了,嘴唇上要蓋著一枚含口錢,寓意來生不再受窮!
「那錢,奴婢曾他老人家說過,是當年他老人家的賣身錢。」朴無用繼續哭道,「他說當年他只賣了幾貫錢,跟著人牙子走的時候,他母親拿出一枚錢,哭著掛在他脖子上.……」
「嗯嗯!」朱允熥眼中含淚,心中沉重。
然後,低著頭擺擺手。
李景隆快步上前,走到朴不成身體旁,「朴公公,晚輩扶您起來。」說著,雙臂伸開把朴不成抱了起來,平放在院子當中的石桌上,又拿過一卷白布,唰的展開仔細的蓋好。
然後,站在朴不成的身體前,鄭重的三鞠躬。
鄧平也默默走過去,站在李景隆身後行禮。
而朴無用則是行孝子賢孫之禮,跪在朴不成身側,久久不曾起身。
就這時,王八恥走到朱允熥身後,低聲道,「皇上,各大臣都來了,在前院候著!」
一群人簇擁著朱允熥朝前走,路過老爺子靈堂時,靈堂外己密密麻麻跪滿了人。
武定侯郭英在前,景川侯曹震,東莞伯何榮等等十餘位尚存的開國功臣,無聲叩首。
他們沒哭也沒喊,每個人卻好似都失了魂一般默默流淚,不能自己。甚至有的人,己哭到了昏厥背氣,全身發抖。
無聲的哭,比撕心裂肺的喊,更讓人壓抑。
陡然間,眾功臣之中景川侯曹震扯著嗓子大喊,「主公,一路走好呀!」
哇的一聲,老軍侯們始終被壓抑的哭聲,在瞬間如山洪爆發。
「嚎你娘呀!」郭英回頭,臉上帶淚的罵道,「都他娘的憋回去,不許在大哥面前哭!」他紅著眼睛,嘶吼道,「咱們是來送大哥的,不是來嚎的!」
「嗚嗚嗚!」靈堂前的哭聲,再次壓抑起來。
「主公!」軍侯中有人喊道,「下輩子,俺們還跟著您!」
「您先且去,俺們隨後跟著您,大鬧陰曹地府!」
「咱們把閻王老子拉下來,讓您做寶座!」
「主公,活為人皇,死為鬼皇!」
咚咚,忽然有人敲打自己的胸膛。
先是一個人 ,而後所有人都拚命的敲打著自己己經不在健壯的胸膛。
沉悶的敲擊聲,開始在靈堂外回蕩。
「男兒不能苟且死,八月十五殺韃子。鋼刀在手槍在肩,誓要日月換新天!」
「手持鋼刀九十九,殺盡胡兒放罷手。我本堂堂男子漢,何為韃子做馬牛!」
「寧為刀下鬼,不為奴隸人。我以我血染山河,要教子孫歡歌多.……」
粗狂且撕心裂肺的歌聲在靈堂前回蕩,白蟠隨著風,喇喇作響。
他們在用自己的方式,送老爺子上路。
~
一場簡單的御前會議,就在老爺子靈堂的前院舉行。
文武官員分列兩邊,武臣們如魏國公徐輝祖,鄭國公常升等人都是腰系孝帶,文官們則都是一身素服。還有滿身素縞的駙馬都尉等,使得本就不大的院落,人滿為患。
「皇爺爺走了!」朱允熥環視群臣,哀聲道,「朕沒想過,他老人家居然走得這麼快!」說著,再次潸然落淚。
「皇上節哀!」眾臣哽咽道。
朱允熥呆坐寶座上,無聲垂淚,雙手掩面。
李景隆開口道,「皇上,臣知皇上乃是古往今來第一純孝之君。然,此時此刻家國天下都壓在皇上您的肩膀上,億萬臣民萬里江山都指望著您呢!」說著,落淚道,「所謂悲大傷身,您今天己經哭了幾次了。大行皇帝英靈未遠,也在看著您。他老人家對您期望甚深,您萬不可悲傷過度,傷了自己的身子啊!」
「好了好了,朕知道了!」朱允熥揮揮手,看向群臣,「現在,朕把你們招找來,就是為了商議下皇爺爺他老人家的謚號,廟號!」說著,再落淚道,「如今朕心亂如麻,腦袋空空如也,什麼也想不出來!」
「臣等事先己商議了一下!」吏部尚書任亨泰先開口道,「臣等以為,大行皇帝布衣起兵,提三尺劍轉戰天下洗滌宇宙,開創大明。當效仿歷代開國帝王故事,廟號為高祖!」說著,頓了頓,「當然,這只是臣等的淺見,是否可用還要皇上定奪?」
「高祖?」朱允熥微微皺眉,臉上露出幾分複雜的神色。
確實,歷代開國之君的廟號都是高祖,但……
朱允熥只是微微的表情變化,就有人敏銳的抓住。
禮部侍郎李至剛出列,朗聲開口道,「皇上,臣倒是認為,高祖之號不足以表大行皇帝之功也!」
說著,在眾人詫異的目光中,李至剛繼續說道,「漢唐開國之君皆為高祖,然我大明得國之難,豈非漢唐能比?」
「我大行皇帝度越歷代開國之君,豈能廟號與之同乎?」說著,李至剛對朱允熥行禮道,「大行皇帝攘克夷狄,收復諸夏!肇基南服,一統江山。大行皇帝創業之南,古來罕見。其敵非華夏諸侯,乃亘古未有之凶蠻之敵。」
「十五年南征北戰,持刀於前不避箭矢,百戰百勝。眾位,我漢家天下自五代之後,聲威不震以至半邊江山淪喪。前宋積弱,稱胡為兄,萬年未有之恥也!」
「大行皇帝,收復燕雲,驅虜而置之大漠之外,乾坤辟而再位,日月滌而重朗。海岳奠而如故,漢人復之衣冠!」
「如此豐功偉績,豈能與歷代同?我大明洪武皇帝,蓋萬古一帝也!」
朱允熥一拍寶座的扶手,「說得好!」
說著,看向群臣,「朕意,亦如是!高祖一號非是不好,而是不足表太上皇再造天下之功,不能表他老人家創業之難,亦不能表他老人家一升自強不息之志!」
說著,他站起身,皺眉道,「朕以為,太上皇之廟號,當於前代不同,更要超越前代!」說著,他大聲道,「太上皇之廟號,太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