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8 歸鄉,歸鄉
畫面從紫金山開始延伸,往遠處去。
掠過山巒,掠過莊嚴肅穆的功臣陵,掠過恢弘的皇陵。定格在,皇陵邊上,普通的山村。
冬日的陽光有些暖,陽光下的村莊格外安詳。
三三兩兩的老人,倚靠在沐浴陽光的牆角,低聲說笑。幾隻慵懶的肥貓,或是在老人們的腳邊縮著身子睡覺,或是愜意的伸著懶腰。
空蕩的田地中,還有農人在勞作,過了年就是春耕,一家之主要懂得未雨綢繆。
孩子們在村頭巷尾胡亂的奔跑著,一群人追著一個高舉風箏的孩子。
不過這都是男娃,那些女娃則是一邊幫母親梳洗衣物,一邊羨慕的看著。
忽然,這副寧靜和安詳,被輕微的馬蹄聲打破。
一個年輕的憨厚的,好似軍官一樣的青年,騎著馬出現在村口,疑惑的朝村莊不住打量。
正在靠著樹杈,笑著和幾個洗衣服的娘子,厚著臉皮說笑的里正見狀一愣。
然後甩來雙腿,嗖嗖的跑過去。而那些洗衣服的婦人,還有曬太陽的老人們,則是紛紛伸長脖子,朝這邊看著。
「這位官爺,您這是……?」
馬上的青年看看里正,「這.……這.……這是……趙.……?」
他一開口,邊上看熱鬧的婦人們心中齊齊遺憾的嘀咕。
「多好的後生,咋就是個磕巴!」
里正見青年半天也說不出來,笑著介面,「這就是趙家莊!」
「哦……哦.……」馬上的青年點點頭,臉色有些靦腆有些不好意思,「那……李.……大.……」
「李大旺家?」里正一聽就才出來是找誰,趙家莊里,只有一家姓李。於是,指著村裡,「西邊把頭第一家!」
「多……多謝!」青年在馬上拱手,然後緩緩策馬,在無數道疑惑的目光中朝村莊深處走去。
人們目送他遠去,等他走遠馬上開始七嘴八舌的議論。
「哎,這好的後生咋就是個結巴?」
「找老李家?看著後生穿的好像是個軍官呢!」
「莫不是他家的親戚?」
「呸,他家要是有當官的親戚就不會背井離鄉到這邊了,還投了軍!」
「也對呀,他家要是有軍官親戚,哪會爺幾個都戰死了!」
說著,眾人忽然一愣。
有個婦人壯著膽子說道,「里正,這回出征,李家大旺也跟著去了。該不會是.……」
「老嫂子你別說,興許還真是這麼回事!」邊上另一個婦人開口道,「上回李家大郎戰死,大上回李家當家的戰死,可不都是軍官來的送信的嗎?聽說,還是個啥百戶呢!」
「不能吧!」有一歲數大的老婦人開口,「剛才騎馬那後生,那股憨厚勁兒,還是個結巴,也能是軍官?當官的,可都要看儀錶呢!」
「老嬸子這你就不懂了!」里正笑道,「大明朝的軍官是看軍功,可不是看誰長得亮堂!我看這後生絕對是個官兒,嘖嘖衣裳下面罩著鐵甲呢,官還不能小哩!」
「說他磕巴,沒準就是戰場上被人把舌頭剁了一截,哈哈!」
聽他這麼說,邊上一婦人笑道,「里正,你咋不去投軍,半截舌頭換個官身不是光宗耀祖嗎?你沒了半截舌頭,咱們莊子也能清凈清凈!」
「呵呵!」里正笑道,「若是剁在舌頭上還好,可若是剁了下邊半截,小嫂子你不是要哭死!」
「我撕爛你的嘴!」婦人笑罵,周圍也是一頓鬨笑。
「住嘴吧!」一個曬太陽的老漢怒斥,瞪著說笑的眾人,「嘴上積點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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戰馬在村子中緩慢的前行,眼看要穿出村落,眼前出現個院子。
這院子不似村裡其他的房子,都一個挨著一個,而是微微和其他房子拉開了距離,顯得有些疏遠。
青年在戰馬上下來,不知為何看著院子的大門,眼神中閃爍著些許的畏懼,還有深深的躊躇。
「呼!呼!」
半晌之後,他一咬牙,呼出兩口氣,摘下馬鞍上的褡褳,放在肩上。
「娘,娘,叔兒多暫回來呀!眼看就過年啦!」
青年還沒推開門,就聽裡面傳出了孩童說話的聲音。
順著門縫望進去,一個幼小的童子,雙手托著下巴坐在門檻上,眼巴巴的看著天空。
「該回來的時候就回來了!」屋裡,傳出一個很好聽的聲音。
緊接著一個帶著木簪,身材明顯比江南女子高一些,武官也寬闊一些的女子,端著個木盆從屋裡出來。
「來,幫娘把衣裳洗了!」女子的手很是通紅,想必那水,很是冰冷。
母子二人圍著木盆,開始洗漱衣物。
「娘,為啥過年要洗衣服?」男童問道。
「過了年就是新年,新年新氣象,窮也好富也好都要有個新樣!」女子笑著說,「按照咱老家山東的規矩,過年要穿新衣服。沒有新衣服,就穿上乾淨的衣服,一家人坐一塊兒,團團圓圓的吃餃子!」
男童本來興緻勃勃的聽著,聽到這裡,臉上的笑容卻忽然消失不見了,「娘,咱家只剩下叔,俺,還有你咧!」
說著,低下頭,眼淚落在洗衣服的水盆里,「要是叔回不來,就剩下你和俺咧!俺聽村口的人說,這次打仗,死了不少銀哩!」
「瞎說八道!」女子生氣起來,「快,呸幾口,大過年的就說這些不吉利的!」
門外,默默聽著的青年,在瞬間淚流滿面,牙齒緊咬著嘴唇,流出了血跡。
「娘!」房門口,那男童己經哽咽快哭出聲,「俺怕!大前年俺爺沒了,前年俺爹沒了,今年叔跟著去打仗了,俺怕!」
女子洗衣服的手僵了,愣愣的看著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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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面,另一條路上,出現趙家莊里正的身影,他點頭哈腰的給幾個差役指引著李家院子的方向。
院子外面的青年聽到腳步,擦去眼淚回頭,正好看著幾個差役拿著文書,抬著個木框,一臉喪氣的走過來。
頓時,青年懂了。
他惶恐的看看院子里,又急促的看看那些差役,然後大步迎了上去。
「停!」他低吼。
幾個差役被擋住去路,剛想發火,但看到青年身上的服飾,還有袖子中露出的鐵甲,便換了副面孔,「您是?」
「你……們.……」青年憋的臉通紅,說不出話。
「他們是來報喪的,李家大旺戰死了,官上給抬了撫恤。嘖嘖,還真不少呢!」里正在邊上笑道。
啪,一個嘴巴飛來。
里正腦子裡嗡的一聲,身子栽倒,同時視線中看到了他自己口鼻中噴出的鮮血,還有一顆牙齒。
緊接著,他驚駭欲絕,幾乎嚇得尿褲子。
一把短刀首接頂在他的喉結上,結巴的青年臉上,是他從未見過的猙獰。
「你……滾!」青年低吼。
「放下刀,有話好說!」差役也嚇了一跳。
青年沒搭理他們,從腰裡摸出一塊腰牌,丟過去。
「李府」差役狐疑的看著腰牌的背面,然後又看看正面,馬上倒吸一口冷氣。
「曹國公!」
隨後腰牌燙手一樣,趕緊把腰牌還了回去。
眼前這個青年,竟然是曹國公府上的人。惹不起惹不起,如今成立剛凱旋的大帥,可不就是曹國公么。他們家的人,誰敢惹。眼前這青年說話磕巴,可一身的殺氣,弄不好就是跟著曹國公從邊疆回來的。
弄不好,身上說不定多少條韃子的人命,帶著煞氣呢!
「滾!」青年冷聲道。
「這.……」差役們疑惑,「小的職責.……」
「滾!」青年比量著手裡的刀子,對幾個差人拳打腳踢。
「哎哎,有話好說,我們走!」幾個差役抱頭鼠竄,青年還不解氣,把他們抬著的東西,也讓他們抬著快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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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在外面呀!」院中的女子,聽到外面的吵鬧,疑惑的開門。
瞬間,磕巴青年收起刀,站好了身子。
「你是.……?」女子在門后露出半邊臉,不解的發問。
「我……我.……」青年說話好似咬了舌頭一樣,「我……大旺的.……袍澤……來家裡.……」
噹啷,似乎什麼聲音落地。
女子的身子瞬間靠著大門,屋裡的栽倒。
看著青年的眼神,充滿了凄苦和絕望。
她緊緊抿著嘴唇,指甲都要扣在了木門裡,微微的搖頭。一滴淚,順著臉頰,飛快的落下。
他是軍里來的,是小叔子大旺的戰友。
他回來了,可大旺還杳無音訊,也就是說……
「別,別!」女子哭著,聲音蚊子一樣微弱, 「別,別!」
青年狠狠的別過頭,把眼淚憋回去,然後再轉頭,有些僵硬的一笑。
「嫂……嫂子?」
「我……大.……」青年磕磕巴巴,忽然用力一咬舌頭,「大旺.……遼東……鎮守……回不來.……讓我來家裡看看.……我.……李.……小歪……他的……」
說著,李小歪重重的用拳頭捶打自己的胸膛,「他的兄弟!」
聞言,女子的眼神中迸發出些許神采。
「俺家大旺沒死!」她追問。
李小歪飛快的點頭。
「還在遼東駐軍?」
李小歪重重的點頭。
「那她啥時候回來?」她急著問。
李小歪又咬下舌頭,「啊……應是……五月……」說著,李小歪摘下肩膀上的褡褳,放在門口,「他……托.……」
「他托你帶回來的?」女子問道。
「嗯!」李小歪點頭,「過年.……花.……吃.……穿.……他.……」說著,惱怒自己是個結巴,李小歪重重的給了自己一個嘴巴,「他心裡……惦記你們!」
他從小就結巴,而且越是緊張,撒謊的時候,越結巴。
「大兄弟,你咋打自己呢!」女子苦中帶笑,臉色好了許多。
不管如何,自家的小叔子還活著,就是好事。回家晚點就晚點吧,只要人在,總有回家的時候。只要人在,這個家就還有盼頭,還是個家。
她緩緩的打開褡褳,下一刻卻勃然變色。
「咋這麼些?」女子驚呼。
褡褳里,沉甸甸的都是一貫貫的銅錢,還有她從沒見過的精美的銀元,甚至還有半個八張大兩塊金餅子。
她從來沒見過這麼多錢呀!
她的手都在哆嗦著。
「軍……軍功……賞賜!」李小歪大聲道,「他……立功了!」
女子不敢相信,只是抬頭看著李小歪,眼神越發的迷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