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最終,周謐沒有回這條消息。

  洗完澡出來時,外面的風雨都小了很多,像個終於被安撫下來的嬰兒,不再鬼哭狼嚎地拍打窗戶。

  周謐對著鏡子猛搓頭髮,濕黑的長發如翻湧的墨液,漸漸,她動作慢了下來,最後完全靜止。

  她望著自己怔起神來,眼瞳逐步失焦。

  腦中閃過去年還在華郡的一幕,那晚她剛洗完澡,張斂也像今晚一樣,立在背後替她用毛巾輕揉著腦袋。

  燈光暖黃,兩人的臉一高一低,一起注視著鏡面中的彼此,又心照不宣地彎眼笑開來。

  像畫里的人,亦或一幀劇照,他們這樣看了很久很久,久到她忍不住偎依進他胸口。

  後來,張斂把毛巾摘下來,放到洗臉台上,沿著她發梢一點點細密地往下啄吻,她的鬢角,耳尖,耳廓,耳垂……最後握著她上臂,埋在她肩頸銜接的位置,氣息深熱地呼吸,他投映在鏡子里的樣子像在嗅一朵極為愛惜的白色花朵,有種致命而誘人的沉迷。

  這種沉迷感令人腿腳發軟,酥癢難耐,她害羞得直笑,渾身打顫。

  周謐別開眼,面色微黯地吹乾頭髮,把臟衣簍往陽台拎,沿路又把椅背上張斂的開衫拎起來,翻到后領內側看標籤,上面白底黑字的THOMBROWNE讓她頃刻無語。

  周謐取來一隻木質衣架,將它小心平整地撐好,掛進自己衣櫃,而後拿起手機給張斂發消息:開衫你急著要嗎?我明天送乾洗店,估計得要個兩三天。

  過了幾分鐘,張斂回復:不急。

  想了想,周謐不放心問:到家了吧?

  張斂回:嗯。

  周謐說:哦,早點休息,晚安。

  張斂:晚安。

  晾好衣服,周謐躺回床上,認真翻看了一下最近手頭上的新項目——RZ耳機的幾個競品官博,將他們最近發布的還算不錯的海報和視頻一一保存進相冊。

  這場少見的颱風來勢洶洶,亦措手不及,第二天天氣仍不盡人意。

  天公不作美,原本安排的一場戶外拍攝也不得不往後推遲,周謐坐在工位里,仔細查詢著未來一禮拜的天氣。

  下午兩點多,珍妮組織Creative那邊一起開了個創意會,大家有說有笑,一邊腦暴一邊吹水,時間不知不覺過去一個多鐘頭。

  中途張斂的秘書從外面經過,珍妮忙衝到門邊叫住她:「Lilith!」

  Lilith回頭:「什麼事?」

  珍妮說:「我上午給你的東西你拿給Fabian簽字了嗎?」

  Lilith說:「Fabian發燒了啊,吃藥沒壓住,下午去打吊針了,今天應該不來公司了。」

  珍妮「啊哦」一下:「好吧,祝他早日康復。」

  周謐隨意晃筆的手一頓,眼睫微微下垂。

  散會後,周謐回到工位,接著做提案PPT,確認自己心神難安后,她握起手機,點進張斂微信,編輯了一條消息,糾結片刻,她還是選擇將它發出去:聽說你生病了,這會怎麼樣了?還好嗎?

  好一會張斂才回復:不燒了。

  周謐心微微放下:那就行。

  看著重新安靜下來的聊天界面,她突生煩躁,不知因為負疚還是其他,她飛速打著字,像在跟誰發脾氣一樣:你就不應該把開衫給我的,我還要再還給你,真夠麻煩的。

  張斂很快回:那我要怎麼做。

  又看不出情緒地說:到時候我去取吧。

  周謐不再作聲,抬手撐了會鼻頭,片刻,她把手機放回原處,抿水稀釋走灼熱的情緒,才專心辦公。

  —

  晚上八點多,周謐起身離開公司,外面的細雨不厭其煩地持續了一整天,四野濛濛。

  手裡撐著的是家裡的另一把輕便陽傘,勉強能派上用場。

  搭上公交車后,她找到最後的位置坐定,才行一段路,手機忽然震響,屏幕上是一行數字,好似陌生來電,但一看末尾四位,周謐就能馬上對號入座。

  她接起來:「喂。」

  張斂的聲音響起,微微喑澀,但不摻半分病怠感:「下班了嗎?」

  周謐「嗯」了聲,側頭凝視起車窗上的水跡。

  它們亂七八糟地瀰漫著,延綿著,將滿城燈火曖昧地凝聚其中。

  張斂問:「在家?」

  周謐說:「路上,才上車。」

  張斂說:「我在你小區這邊,我把傘給你。」

  周謐微怔,不自知地抬聲:「你在醫院待到現在?」

  張斂說:「剛從客戶那邊回來。」

  周謐:「哦。」她看眼路標:「我估計還有二十分鐘。」

  張斂:「好。」

  周謐在租房小區附近的公交站下了車,踩回濕濘的路面,剛要撐起手裡的摺疊傘,周謐的動作倏然一頓。

  她看到了廣告燈牌前的瘦高身影。

  張斂居然已經在站台等著她,他握著一把黑色的大傘,英挺的面容半浸在陰影里,似晦昧不清的月。

  嘭——周謐也撐起自己的傘,走過去。

  外面的雨點從蹦豆變為絲須,打在傘面上的響動也微弱而綿密。

  張斂也朝她走了過來,兩人隔著不近不遠的距離停下來,對視少刻,張斂將手裡的東西遞出去。

  是一把嶄新的雨傘,折放規整,層層疊疊,不見一絲褶皺,傘柄是細緻高級的兔子頭木雕,看起來頗具質感,墨藍色的面料將男人的指節襯得愈發蒼白。

  周謐沒有接,只問:「我那把黃色的呢。」

  張斂聲音平淡:「有根傘骨壞了,我給你新買了一把,抗風一些。」

  周謐平靜地看著他:「我不要這個,我就要我那把黃色的。你不會扔了吧?」

  張斂說:「下次帶給你。」

  周謐沉默下去,幾秒后,她把他手裡的傘抽過來:「不要了,就這個吧。」

  張斂幾不可見地勾了下唇。

  她多看他兩眼,留意到他還半挽著的黑色針織衫袖口:「你還燒嗎?」

  張斂搖了搖頭。

  疾病讓他的眉眼和舉止都多了幾分柔緩之意。

  周謐有點不信:「真的嗎?」

  張斂輕描淡寫:「不信你可以探一下。」

  周謐啞住。

  又是短暫的寂靜,身畔只剩微寒的雨氣或路面上車軲轆的碾動,周謐扭頭望了眼馬路對面,又回眸:「你吃晚飯了嗎?」

  張斂說:「還沒有。」

  「對面有家潮汕粥鋪,」周謐掂掂手裡的新傘,語氣平直:「我請你,就當謝謝你了。」

  坐進店裡,兩個人的身體都逐漸回溫。

  周謐把簡單到不能再簡單的手寫餐單遞給張斂,然後仔細擦拭起面前木桌上的油污。

  餘光捕捉到男人的胳膊肘就要架上桌緣,她忽然不能容忍地唬停他動作,也抽了張紙巾替他抹桌子。

  張斂盯著她,眼裡起了笑意。

  周謐屁股貼回長凳,神不知鬼不覺地移開目光:「看菜單,別看我。」

  張斂視線重新落回餐單:「你想喝什麼粥?」

  周謐開始燙碗筷,想了想:「它家海鮮砂鍋粥比較好吃,」她看向他:「而且你發燒,胃口不好,鮮一點更開胃。」

  張斂說:「那就這個吧。」

  周謐應了聲,抬手招呼老闆娘。

  搬來這邊后,她只來這家店吃過四趟,但因為容貌易於留下印象,老闆娘很快記住了她,見她大晚上的帶了位帥哥過來,不由打趣:「靚女,這是你男朋友啊?」

  周謐連忙否認:「不是,就同事。」

  張斂沒有言語。

  周謐沒拿菜單,盲點了一鍋粥,又加了三樣小菜。

  老闆娘笑眯眯地記下來,剛要離位,張斂忽然叫住她,讓她再拿一雙筷子過來。

  老闆娘疑惑地眨了眨眼。

  張斂指了指咽喉位置:「我有點感冒。」

  老闆娘恍然大悟:「可以可以。」

  —

  桌上再度安靜下來,周謐無話可說,從衛衣兜里抽出手機,旁若無人地刷起微博。

  少晌,她從屏幕後分出一部分視線,去瞄張斂。

  男人正平靜地抿著熱水,似在潤喉嚨。

  她覺得他面色不如昨晚那麼白凈,好像還微微泛著點紅,不由掂放下手機,起疑擰眉:「你真的不燒了?」

  張斂偏眼看過來,沒有作答。

  下一刻,他忽然握住她手腕,扯過去,徑直將她的手背貼上自己額頭。

  「還燒嗎?」他目不轉睛看著她。

  周謐根本感觸不出來,渾身血液全往腦部奔騰,統領了她的所有神經,心臟像失控的彈珠一般上下狂跳,抓握不住。

  她咽了咽口水,使勁掙動一下,他就放開了,只是雙眼仍鎖在她通紅的臉上,然後淡淡評價:「你才像發燒了。」

  周謐悶下頭去,捧高手機當擋箭牌。

  想想又放低,嗆回去:「誰突然被這樣搞不嚇到臉紅?」

  她環顧還算忙碌的四周:「別的桌也有女生,你去跟她們做同樣的動作,你看她們臉不臉紅。」

  張斂微微笑,似不解:「我為什麼要跟她們做同樣的動作,關心我燒不燒的不是你么。」

  「……」周謐一手拈起一根筷子,再不吭氣。

  一大鍋熱氣騰騰的海鮮粥被老闆娘端了上來,周謐放棄本打算給張斂盛粥的想法:「你自己來,我不知道你要吃多少。」

  張斂把她的碗拿了過去,先幫她舀了半碗,又用公筷夾出一隻蝦,一隻蟹,放入黏綿的米粥。

  周謐雙手接過去,道謝的語氣聽起來完全不像道謝,弔兒郎當的:「謝謝哦。」

  張斂給自己盛,挖了一勺放嘴裡。

  周謐留意著他神色:「好吃嗎?」

  張斂不咸不淡:「還行吧。」

  周謐熟練地判斷:「看來是不覺得好吃。」

  張斂看向她:「應該是生病嘴裡沒味道的原因。」

  周謐點點頭,表示認同:「我覺得她家還蠻正宗的呢。」

  她將整碟菜脯往他面前推了點:「那你多吃點配菜,調節口味。」

  張斂看她一眼,換公筷夾了兩條放碗里。

  周謐滿意挑唇,低頭吃自己的。

  兩人慢慢悠悠吃完大半份砂鍋粥時,基本都有些飽了。周謐去跟收銀台跟老闆娘結了賬,再回頭,張斂已經背身立在門外。

  她怔了一下。

  不知為何,她的心臟總是會為他形影相弔的樣子遽然一緊或一沉,像在閱讀一本哀傷的故事。

  可在遇到她之前,他也一直是一個人啊。

  周謐走去他身邊,外面雨已經停了,路燈將地面映照成瀲灧的湖。

  張斂問:「好了?」

  周謐說:「嗯。」

  兩人並排往小區正門走,周謐往他那偏了偏眼:「你車停哪了?」

  張斂說:「跟你們門衛問了個臨時停車位。」

  周謐「哦」了聲,又問:「要交錢嗎?」

  張斂說:「一小時三十。」

  周謐下意識驚呼:「我靠,這麼貴?早知道吃快點了。」

  張斂哼笑一聲。

  周謐反應立斂,換語氣吐槽:「以後別來了。生病就算了,還花這麼多錢,你那件倒霉毛衣,放乾洗店奢侈品護理還要二百五,我整個人都二百五了。」

  「那你給我送過去?」張斂很上級口吻地叮囑:「記得把發票一起帶來,不然不給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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