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卧床休養的每一天,基本都是在複製黏貼前一天,周謐愈發感覺自己失去實體,像很輕的風從歲月間一滑而過,留不下任何痕迹。

  她曾問過吳醫生可不可以出門逛街或者做些簡單工作。

  吳醫生建議是最好不要,讓她盡量多休息少操心,鬆弛一些。

  可這種無處安放的日子,要如何保持身心鬆弛。

  尤其張斂有時會當著她面辦公:或電話,或會議,雙語皆有,他口語極為流暢,不止是相當標緻的美音,還伴隨著幾乎不會卡頓的,從容不迫的談吐方式。如果不看他臉,會以為隔壁住著位華爾街精英。

  周謐打心眼裡羨慕,並努力聆聽,試圖在腦內同譯。

  但她很快就放棄了,任何內容在張斂的語速下都堪比半本天書。

  有一天,她終於在張斂的通話中聽見了耳熟的名字,是她的leader,葉雁。

  像在迷霧中窺到一束光,等他一掛斷,周謐就趕緊搭話:「Yan怎麼了?」

  張斂漫不經心回:「沒怎麼。」

  她一下抬聲:「告訴我一下會怎樣啊。」

  張斂抬眼,給這隻憋久了的暴脾氣好奇貓順毛:「恩美牛奶的項目。」

  「哦。」周謐失望,她不曾參與過。

  張斂問:「無聊了?」

  周謐垂了垂眼,承認:「嗯。」

  「看會電視?」他貌似真誠地提出建議。

  「……」周謐無言以對。

  張斂抽出茶几下方的遙控器,愜意倚向沙發,大有要開電視機的架勢:「我陪你,看動畫片嗎?」

  周謐抱住枕頭,把下巴陷進去,不快嘟噥:「你犯得著這樣羞辱人嗎?」

  「急什麼,先把身體養好,」張斂莞爾:「廣告公司可不是人待的地方。」

  周謐涼颼颼斜去一眼:「那你是什麼,閻王?」

  「魔王、閻王,」張斂點數起她給他起過的各種綽號:「還有別的嗎,更有新意些的。」

  周謐說:「還有人渣。」

  張斂哼笑:「跟前面兩個種族差距有點大。」

  「狗。」周謐面色莊重地拋出這個並不中聽的字眼。

  張斂當即中止這個話題,打開了電視機,但他沒有調台,只是讓畫面和聲音陳鋪流淌。

  病房不再像個白色的廢品罐子一樣空寂著,周謐揚眸去看電視,熒幕里在放午間新聞,年輕的女主播長相賞心悅目,從神態到聲音,再到內容,都跟齒輪一樣嚴絲合縫,精密至完美。

  周謐突然噗嗤笑出聲來。

  張斂挑眉,先是不解地掃一眼電視,繼而同情道:「你是真的無聊了。」

  周謐偏眼:「你知道我在笑什麼嗎。」

  「嗯?」

  周謐探出食指,隔空戳電視機方向好幾下,雙眼被笑意點亮:「這個女主持,好像女版的你啊。」

  張斂這時才多瞟幾眼屏幕,眉心起皺,對周謐的看法難以苟同。

  周謐豎起手機錄攝,笑說:「那個裝裝的樣子,一模一樣。」

  張斂微眯起眼:「怎麼裝了。」

  「你還不裝啊,」周謐低頭欣賞剛剛拍下的「泥塑版張斂」:「你在外什麼樣,對內又什麼樣……」

  「呵。」她冷笑一聲,一切盡在不言中。

  張斂抿了會唇,叫她:「周謐。」

  她手肘抵在枕頭上,撐腮歪頭瞅回去:「嗯?」

  張斂看著她:「你知道一個人通常在什麼情況下會認為另一個人裝嗎?」

  「不知道喔,」周謐睫毛撲棱幾下,軟綿綿地挑釁:「還請老闆賜教呢。」

  她這副德行讓張斂不怒反笑:「有些人能做到你做不到的事,你沒辦法,只能自我寬解你是正常人,而他們在裝。」

  他下巴微挑,示意電視機方向:「讓你對著攝像頭,直播三十分鐘新聞,敢嗎?」

  被拿住軟肋,周謐啞口無言。

  她偏開臉看百葉窗,嘟囔:「我是這個意思嗎。」

  男人嗓音淡定:「那就不要隨便評價。」

  「天,」周謐抓兩下劉海,又看回去:「我是在說你表裡不一好不好?」

  「你從出生到現在每時每刻都表裡如一么?」

  「你這人真沒勁,就會咬文嚼字,」周謐噎住,把枕頭當壁壘一樣豎起來,就此切斷兩人間的聊天線路,又不服氣地磕著牙咕咕唧唧:「大學辯論賽第一名吧。」

  張斂精確無誤地捉住全部信息,口氣隨意:「這都能猜到。」

  周謐腦殼隱痛,宣布:「啊,頭好暈,我要休息了。」

  張斂卻忽然開始調台,並停駐在少兒頻道,裡面正咋咋呼呼播放著《汪汪隊立大功》。

  他故作一本正經:

  「還是看這個吧。是我不好,沒注意到過於完美的女主播容易給你帶來焦慮。」

  「……」周謐甘拜下風地把懷裡枕頭甩回床頭,扯起一面白旗:「算我求你了,關電視吧。」

  —

  中午跟周謐一起用完午餐,張斂就回了公司。

  可能是看她近來的情緒跟精神都洋溢了不少,他待在病房的時間較之一開始也稍有減少,晚上要到九、十點鐘才回來。

  有時周謐已經睡下,有時還在忙自己的事。

  自打從張斂那無意得知葉雁剛負責恩美奶的項目,周謐便開始四處搜集恩美及其他競品奶的數據資料,並在手機備忘錄里做分類整理。

  同時,她還會看一些職場類型的無中字英美劇,一是為了提升語感,二是為了在大腦里給自己構建出仍身處職場的直覺和假象,避免復工時又退化成初入公司那種一無是處的小白狀態。

  每天盯著手機小屏,眼睛總歸吃不消,周謐就托朋友把平板跟無線小鍵盤帶來了病房。

  「我真服了,你居然還要留在他那上班,他那邊很好嗎?」賀妙言坐在床邊,氣不打一處來,完全無法理解她的抉擇,最後直把矛頭瞄準張斂:「一定是狗男人又給你灌了什麼迷魂湯。」

  周謐靠在小桌板上調配藍牙,沒有感情地勾勾嘴角:「還真跟他沒關係,給他臉了。」

  賀妙言環臂倚上前來,硬邦邦的眼神像兩塊板磚,試圖把她敲醒:「宜市這麼大,廣告公司又不止他一家。」

  周謐瞥她一眼,搖搖頭:「我就覺得……不甘心也犯不著吧,都實習兩個月了,你知道我本來就想進奧星啊,想了好久的白月光,說放棄就放棄,像什麼樣。」

  周謐試了下鍵盤:「而且你儘管放心,出院后我就會跟張斂斷掉工作以外的所有聯繫,而且他是大老闆誒,我就一小實習生,工作上能直接接觸到的可能性非常低,在公司也基本碰不上面,你就別多想了。」

  賀妙言將信將疑:「可我怎麼還是覺得沒你說得怎麼簡單呢。」

  「住口啊,你嘴開過光,少給我烏鴉嘴。」打開office,周謐不以為意地警告了下。

  —

  萬萬沒想到,賀妙言一語成讖。

  那是周謐打算辦理出院的前一天下午,結束最後一次B超檢查,確認體內已完全乾凈和恢復正常,她身心輕快到差點要在走廊上連蹦帶跳奔回病房。

  小璇在幫她疊放衣物,她興沖沖地走過去接手,同她一道整理起來。

  小璇有些擔憂地勸:「周小姐,你還是回床上躺著吧,也沒幾件衣服,我一會就能疊完。」

  「不用啦,我好得很。」周謐脫去悶她好多天的針織開衫,並麻溜地將披散的頭髮繞成小揪,而後捋高袖子,抱起整沓衣物塞入箱包,只留了明天出院需要穿的那套在外面。

  刑滿獲釋,新生在即。

  周謐眼底明彩熠熠,胃口大增,平日里總有剩餘的下午茶副餐,今天也風捲殘雲地吃得乾乾淨淨,不留一點渣。

  小璇見她亢奮得不行,壯起膽子問她能不能互加微信,希望以後有機會做朋友,約約飯逛逛街。

  「我們現在就是朋友了啊,」周謐欣然同意,一邊添加還一邊感嘆:「微信里又多了個漂亮妹妹,也算意外收穫了。」

  小璇臉蛋微紅:「我也是啊。」

  「這段時間最要謝謝你。」周謐眉眼彎彎地感激。

  小璇搖頭:「哪有,我也就照顧你身體,主要還是張先生陪得好。」

  周謐唇角微撇,故作喪氣:「大喜日子,我們就不要提晦氣的人好嗎?」

  小璇眼笑成縫:「我在VIP病房待了兩年多,張先生真的是我見過的非常盡責的好男人了,你就原諒他吧,兩個人別鬧情緒了,好好處下去。」

  周謐狐疑臉:「他是不是偷偷給你塞了很多好處?可以分我一點,我陪你一起吹捧。」

  小璇咯咯低笑。

  等她走後,周謐盤腿坐回床上,在心裡掂量了會小璇剛剛那番話,隨後抽出兜里的手機,鄭重其事地給張斂發了條消息:

  老闆,您好。

  明早我就出院了,感謝您這十多天來對我的悉心陪伴,精心呵護。

  今晚您就不用過來了,在家睡個好覺,當作我給您的一點回報。

  等了兩分鐘,張斂並未回復,周謐猜他在忙,便仰回床上,盯著天花板發傻。

  第一天住來這裡時,那小片孤單到令她落淚的日光,此刻已是大幅涌動的橘色雲霞。

  曾以為的天崩地裂風摧雨折,居然也這麼順其自然地度過了,就像四季節氣,有凜冬必然也會有春融。

  周謐彎彎唇,取出手機,拍下投映在房內的那框夕照,留作紀念。

  剛要關滅手機,屏幕突然黑下去,目及「母上」二字,周謐一個驚顫從床上挺坐起身,而後按下接聽。

  「媽!」她故意中氣十足地喚她,咬了下手指穩住心緒。

  「謐謐啊,」幸好媽媽的語氣聽起來也格外尋常:「這幾天還在學校忙啊?」

  周謐暗自泄口氣:「對啊,還要實習,上次不是說了嘛,住家裡要三頭跑太費時間了,等學校這邊忙完了,我就回家陪你。」

  媽媽說:「媽媽也沒什麼事,就是想你了。」

  周謐頃刻紅了眼眶,極輕地吸氣,努力笑著說:「我也好想你的。」

  那邊忽的就沉默了。

  很久很久。

  久到周謐以為是不是不當心掛斷,想把手機從耳邊取下來確認,下一刻,她就聽見媽媽再次喊她。

  只是這一次是全名,嚴肅且冷靜:

  「周謐。」

  以前媽媽這樣稱呼,多半是盛怒之下。

  突生的懼意像一隻冰冷的昆蟲,順著脊椎窸窸窣窣上爬,周謐不自覺聳高雙肩,極低微地應了個:「嗯。」

  那邊鼻息一下沉急:「你跟媽媽說實話,你是不是懷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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