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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44 章 44

  談老爺子今年的壽辰,便不似往年的繁花錦簇。

  依談宴西父親談振山的意思,不若就叫老爺子出院回家罷,在醫院也不過每日吊著藥水,回家了叫私人醫生在跟前看護也是一樣,真遇著什麼情況,救護車也不過七八分鐘。

  談老爺子住家屬院的老房子,獨門獨戶的三層樓,八十年代建的,帶個小院兒,裡頭一棵棗樹,一方深井,井口見青苔,搖井軲轆,還真從裡頭打出水來。

  這裡是夏天納涼的好地方,尤其把西瓜擱在木桶里,吊進井裡鎮上半日,提上來剖開,甜絲絲涼津津。

  ――這些,都是談宴西在家宴間,聽堂姐談文華和大哥談騫北哄老爺子開心,閑話家常時提起的。

  他的童年,自然沒這些天井青苔涼西瓜的日常。

  老爺子常呵呵笑說,文華和騫北,那都是在這院子里長大的,往後我百年了,這屋子分與你們姐弟兩人誰更合適?

  其實,依堂姐談文華和大哥談騫北如今的事業,誰真的稀罕這麼一處破房子。

  稀罕的是老爺子的態度。

  以前談宴西小時候,凡老爺子與堂姐談文華和大哥談騫北在家宴上共敘天倫,回去之後,尹含玉必得向談宴西發一通火:瞧你陪老頭成日擺弄那些破圍棋,有什麼用!關鍵時候,這裡頭有你的什麼事兒!

  而今,談振山把老爺子接回家,各人心裡都已在嘀咕,都曉得,依照老爺子現在這個狀況,左右是這個新年了。

  倒真不止尹含玉一人心思活泛,堂姐談文華、堂姐夫、大嫂,面上堆笑,心思都寫眼裡了:老爺子這遺囑,是立了還是沒立啊?

  老爺子回了自己家裡,精神頭倒好上了許多。

  生日這天雪晴了,保姆幫老爺子換了一身新裳,談宴西和大哥將人扶上輪椅,推到客廳里。

  今日沒客人,就自家人,連帶著幾個親戚。尹家是派了尹策過來。

  談騫北的女兒談明朗搬個小凳,就依坐在老爺子身邊,太爺爺長太爺爺短地叫喚,拿出個相框,說是自己最近在學剪紙,照著太奶奶以前留下的紙樣子,剪了一個壽字,給太爺爺做禮物。

  嫂子適時幫腔兩句,說談明朗沒日沒夜地練了一個月,就為了給老爺子一個驚喜。

  廚房那頭,堂姐談文華帶著她的兒媳在包餃子;堂外甥則給老爺子剝桔子,白絡都撕乾淨了,才遞到老爺子手裡去;堂姐夫撿些哪家婚嫁、生子的喜慶事,說與老爺子聽。

  任哪個外人看見,都覺得這兒孫繞膝的情景一派溫馨。

  可局裡的每個人,心裡都跟明鏡似的,這殷勤的工夫,不趁老爺子尚清醒的時候擺出來,那就真來不及了。

  尹含玉都隱隱覺出危機感。

  這種家族的聚會,她一般是插不上什麼嘴的,可她今天顯然有備而來,趁旁人都一番殷勤過後,忽地端出一本黃曆來,笑呵呵說道:「前一陣我隨宴西去寺里給老爺子祈福,順道請住持大師點批了幾個吉祥的日子。想趁著老爺子的壽辰,就請老爺子從這裡頭圈個好日子出來,當是賜福宴西和思南吧。」

  談宴西微微一震,倒是面上不顯――他怕有一個月沒跟尹含玉碰頭,哪門子的拜佛祈福。

  這刁鑽古怪、歪門邪道的說辭,一聽就是他舅舅教的:哪家佛寺,還管你道家的黃道吉日。

  老爺子樂呵呵地,端了那黃曆來看,尹含玉便指給他,說:「住持大師說,這農曆二月十八,三月初八,四月十六,都是好日子。」

  老爺子說:「我說了怕不作數,要跟祝家商量著來。「

  尹含玉說:「您放心。我前幾日跟思南的媽媽碰頭過,她說,叫老爺子來指是再好不過的。不過這日子只當是訂婚,婚禮的日期和地點,那自然得依照宴西和思南他們的想法來,不然,他們年輕人一定得怪罪我們做家長的越俎代庖了。」

  老爺子說:「既然這麼說,那我覺著二月十八就好得很。」

  他抬眼,笑看著靠沙發扶手而坐,顯得幾分置身之外的談宴西,「談三,你自己覺得呢?」

  談宴西笑說:「既是您生日,自然隨您高興。」

  老爺子笑說:「那就這麼定了。」

  他把黃曆遞還給了尹含玉,仰頭看一眼這時候在給他捶肩的談明朗,「也不知我見不見得成宴西的好日子。」

  談明朗立即說:「趕明年,三叔和思南阿姨生了孩子,還得您來起名呢!」

  老爺子哈哈大笑,「我們明朗這張嘴,那真是厲害。」

  中午家宴,擠挨挨地坐了兩桌,下午,大家也不組牌局,就陪著老爺子聊天,一個一個的接起話題,烘熱氣氛,叫老爺子講古,就從他跟太奶奶怎麼相識講起罷。

  一直到晚上八點,大家方散去。

  老爺子乏了,也不叫他們誰留下來伺候,統統的打發走了。

  大家至門口處各自道別,談宴西攔下了尹含玉。

  尹含玉自然知道他要說什麼,沒等他開口,自己倒先發難了:「今兒誰過來不是做了準備?老爺子都發話了,叫你趁早跟祝家定了大事,你是一點不著急。」

  談宴西笑意極冷,「您倒是著急,忙不迭把人賣個好價錢。」

  尹含玉彷彿因今天辦成了大事,腰杆子硬挺得很,也不怵談宴西這神色,「隨你怎麼說,我也知道你瞧我不順眼。但往後老爺子在後事里交代你一筆,你就知道回頭感謝我了――你以為單單憑我自己,今天敢在老爺子跟前出這個頭?我跟談振山通過氣,他默許的。有本事,你跟你老子叫板去!」

  說完,就裹緊她那鼠灰色的貂皮大衣,踩著高跟鞋,篤篤篤地朝停在路邊的車子走去了。

  尹策這時候走過來,問談宴西:「三哥接下來什麼安排?」

  談宴西神情冷淡:「我回趟公司。」

  「那我跟三哥去一趟,我手頭做的東西得再改改。」

  談宴西今天自己開車來的,尹策也就順道坐他的車。

  方才尹含玉的那番話,尹策都聽見了,自然不會這時候出聲找不痛快。

  一路過去,無人說話。

  談宴西回自己辦公室,脫了外套隨意扔在沙發上,先點了一支煙,拖椅子坐下。

  沒過幾分鐘,尹策拿著文件過來了,說趁這時候他在這兒,幫忙審審,當面溝通更快。

  談宴西側坐著,叼著煙,翻看起來。

  尹策推了推眼鏡,一直觀察著他的神情。

  辦公室里安靜極了,是以談宴西陡然出聲,尹策直接就嚇了一跳。

  談宴西:「你有什麼話就說。」

  尹策又推了一下眼鏡,「三哥真要跟祝思南結婚?」

  談宴西微微抬眼,看他。

  他這話問得十分流暢,好像在心裡打過腹稿一樣。

  尹策面色鎮定,又說:「三哥如果跟祝思南結婚了,那我能追周彌嗎?」

  空氣又是安靜。

  尹策已做好了談宴西會發火的準備,哪知道,他只是冷笑一聲,「你問這話,是對我有意見,還是真對周彌有意思?」

  尹策抿一下唇,方說:「三哥覺得呢?」

  談宴西不言聲,眉眼間一股戾色,霍地一揚手,把手裡文件「啪」一下摔到他臉上。

  尹策眼鏡被打歪了,低下頭,扶了一下,「……我不知道別的,我只知道,三哥要是跟祝家聯姻,就真會被綁住手腳掙脫不開了。三哥能力遠超談家任何一個人,假以時日,誰都會有所忌憚。談老爺子這招,看似是施恩,實則是掣肘……」

  談宴西冷聲打斷他,面有薄怒,「你能知道的事,當我會不知道?」

  「那為什麼……」尹策抬眼,「以三哥如今的事業,對抗未必沒有勝算。」

  談宴西厭煩極了,卻還是耐著性子:「你真當現在根基穩固?談騫北身份在那兒,他想叫你不好過,一句話的事。你拿現在這點兒東西去跟談家叫板,純屬給人做嫁衣裳。你當談文華甘心讓權?他們一家子虎視眈眈,等我倒下了,我這些年打下的資本,他們能敲骨吸髓,渣都不剩。那時候你在哪兒?你們尹家都喝西北風去!」

  談宴西掃他一眼,那森然的表情,豈止是失望:「談文華有夫家坐鎮,談騫北有妻子娘家撐腰,我有什麼?我媽,我舅舅,再加一個你?」

  他嘲諷一笑:「我有心栽培你,他日你羽翼豐滿,自立門戶,對我也是助力。往後我真要跟談家決裂,也能借你這據點東山再起。尹策,你是覺得我待你太薄?手頭這最要緊的項目,我都帶著你做,外人說我任人唯親。但我知道你有才能,這些議論我純當是放屁。而你就這麼回報我。我這種內外交困的時候,你來給我添亂。你倒是告訴我,你對我有意見,還是真對周彌有意思?」

  尹策滿臉羞愧。

  談宴西眼裡有霜雪般的冷意,「你要對我有意見,覺得跟著我干是屈尊,那你趁早滾蛋。可你要是真想對周彌出手……」

  說到這兒,他驟然一頓。

  太失態了。

  他終於意識到。

  尹策如果單單勸諫他不要輕易聯姻,他氣不到這份上。

  他多半的火氣,都是因為,尹策說要追周彌。

  那是他都得不到的人,旁人也配?

  沉默好久,尹策說:「難道,三哥真要跟祝思南結婚?就沒什麼別的破局方法?」

  談宴西冷聲吐出一個字:「熬。」

  至少,熬死了老爺子再說!

  尹策說:「倘若熬到了二月十八……」

  談宴西冷著臉不言聲。

  尹策深吸一口氣,「不瞞三哥,上個月,我在衛丞那兒應酬,碰見了周小姐。」

  談宴西驀地一頓,心裡煩亂,幾下碾滅了煙。也不問「然後呢」,等他繼續往下說。

  「孟劭宗去找她,想讓她認祖歸宗,然後試著跟談家攀一攀親。但是,她拒絕了,她說……」

  談宴西忍不住追問:「說什麼?」

  「她說,她對三哥不是利用的關係。即便世界上任何一個人都有可能利用你,她也不會。」

  談宴西驟然心口一緊。

  形容不出的感受,像是從虛空的地方,刺來一柄劍。

  那麼精準無誤地扎在他命脈。

  尹策摘了眼鏡,低頭,揉揉眉心,「……三哥應該還記得,大學時我談的那個女朋友,我跟她分開,就是因為家裡干涉。我爸的性格,三哥你可能比我還清楚,他要是成心搗亂,就沒有攪合不散的。她去年結婚了。周小姐跟她氣質有點像,我可能一時搞糊塗了。但是三哥,我雖然也是尹家的人,卻從沒想要趴在你身上吸血。我知道你賞識我,我也想自己做出點東西。至少,往後我們都不必受誰掣肘。」

  他頓了頓,又說:「……周小姐這麼好的女孩,你一輩子不一定碰得到第二回。我不知道怎麼勸。或許勝算不大,但總該試試?到時候失敗了,一定要從零開始,我也還是跟著三哥,做牛做馬都行。」

  說完,尹策就站起身,把眼鏡戴上,也撿了那份文件,頷一頷首,轉身出去了。

  談宴西坐在椅上,許久未動。

  輸得慘烈的一種頹然。

  瞧瞧他前半生追求的這些東西,這麼執意地汲汲營營。

  固然是他的執念,可當下這一刻,他真覺得。好像其分量,還不如某人的一句話,那麼叫他萬箭攢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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