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謝招娣
夜已深,趙殿元回到二十九號的時候,正遇到二樓廂房鄰居姚宏緒下班,只是今天姚宏緒沒穿美團外賣員的工作服,他主動解釋:「找到一份新工作,就不用再送外賣了,剛接班回來,喝點?」
「喝點。」趙殿元當即響應。
長樂里和八十年前一樣生活便利,以前是深夜可以敲開煙紙店的窗子買東西,現在直接是二十四小時營業的便利店,兩人買了熟食和啤酒回到閣樓上對飲,姚宏緒興緻很高,他的新工作薪水優厚,很快就能東山再起,搬出這連抽水馬桶都沒有的老房子了。
「兄弟,我看你也不幹中介了,現在哪兒高就?」姚宏緒喝了一罐麒麟一番榨,面孔有些發紅,拍著趙殿元的肩膀,大有抒發胸臆的架勢。
「在華師大做工友。」趙殿元說,他知道自己的定位,充其量就是個工友,教授助理那就是給自己臉上強行貼金了 。
「合同工吧?」姚宏緒說,「也不錯,大學里做後勤比較清閑,要是能弄個編製就啥也不愁了。」
趙殿元搖搖頭:「就是臨時做做,不長久的。」
姚宏緒說:「兄弟,有一句老話叫老天爺餓不死瞎家雀,別擔心,堅持幹下去,車子房子、老婆孩子都會有的,早晚的事兒。」
趙殿元欲言又止,看了看姚宏緒醉意朦朧的眼睛,還是說了心裡話:「其實我有老婆孩子的。」
姚宏緒說:「那……那天那個女孩……兄弟,哥哥勸你一句,男人要有擔當, 外面的野花再香那也不能摘,掙夠了錢還是回家好,回家買房買車,開個小店,守著老婆孩子比什麼都強,真的,有老婆孩子那才是家,回去吧。」
「回去,我也想回去啊。」趙殿元悵然。
……
次日,華師大錢清源歷史研究室,錢教授已經查到潘家慘案不明身份死者中的一人是誰,這個人名叫畢良奇,1932年加入復興社特務處,抗日戰爭期間長期在上海從事特務活動,復興社就是軍統的前身,畢良奇少校軍銜,擔任行動組長,曾參與組織過多起暗殺活動,一張長長的列表上都是他殺過的漢奸以及行刺地點,其中一樁行刺案就發生在諾曼底公寓樓下。
趙殿元記得那次暗殺,鄰居周阿大站在霞飛路和福開森路口的電車站,手拿一張報紙,神情緊張,東張西望,那也是他最後一次見周阿大,現在終於明白當時發生了什麼事情,原來周阿大是畢良奇招募的軍統外圍。
沿著這條線追蹤下去,周阿大的下落時隔八十年終於有了眉目,周阿大隻是外號,其實他叫周連福,案發當日被法租界巡捕拘捕,此類案件按照協議是要交給日方處置的,在法租界的案卷中,周連福是先移交給公共租界警務處,由日籍警官審理后,依慣例送交日軍憲兵司令部,而在日方的記錄中,周連福在被捕后一個月就草草槍決了,沒有交代屍體如何處理的,估計是隨便埋在哪個亂葬崗了。
潘家寧將與周連福相關的資料複印了一份,向吳濤要了周家子孫的聯繫地址,用順豐寄了過去,她沒有其他目的,只是單純覺得子孫應該知道祖輩的死因,快遞發出后次日顯示已簽收,但沒有任何回饋。
這也難怪,周連福的孫子現在已經是副省級領導幹部,祖父若是犧牲的地下黨倒也罷了,是個軍統特務這就不好看了,哪怕只是臨時招募的外圍人員也不行,往大了說是影響仕途的,也難怪人家不回應。
忽然潘家寧的手機響了,是吳濤打來的電話,潘家寧還以為在寶來納交代的事情有著落了,接了電話大失所望,不是這個事兒,甚至也不是找她的,吳濤說所里來了一個老太太,要尋訪當年二十九號的老住戶。
「老太太證件顯示已經一百歲了,我想趙殿元應該認識她。」吳濤的語氣掩不住的興奮,「你們快來吧。」
百歲老人那不是活化石么,這麼一說連錢教授都大感興趣,帶著兩個年輕人來到派出所,尋訪多年以前失散的親人屬於常規操作,一般都是媒體主導,警方協助,民間調查,這回派出所接到是市局外事辦派下來的活兒,因為這位老太太是馬來西亞華僑。
老人家身體很棒,雖然百歲高齡但耳清目明,思維清晰,她坐在輪椅上正向警察描述自己要找的人:「原本住二十九號二層閣的,阿貴的兒子,阿貴,拉黃包車的。」
趙殿元一眼就認出這個老太太是謝招娣,也確定自己先前的猜測沒錯,王滬生是謝招娣的兒子,是瘸阿寶留的種,當年謝招娣還是小姑娘,拖著個孩子很難生存,而且這孩子又是仇人留下的種,沒溺死就算有良心了。
謝招娣沒認出趙殿元,在她漫長的人生歲月里,經歷過太多人和事,哪還記得起年輕時的鄰居,但她覺得這個年輕人很親切,更願意和他溝通,警方調出了檔案,找到了王滬生的戶籍資料,趙殿元幫他聯繫了老老王一家,說你生母來尋你了。
「阿拉生母早就死特了。」電話里王滬生丟出一句話,他當然知道自己是領養的,七八十年都過去了,沒見過面的生母就算是真的,哪還有什麼感情,隔了這麼久才來認親,搞不好是來佔便宜的吧。
在警方的堅持下,王滬生還是答應接待生母一行,謝招娣身邊還有個小孫子,皮膚黑黑的馬來西亞華裔男青年,推著輪椅沉默寡言,也許是國語說的不好吧,趙殿元認識王滬生家,距離派出所不算遠,推著輪椅走也就是十幾分鐘的事情,一行人浩浩蕩蕩直奔老王家,到了樓下居然看不到老王家的人下來迎接。
居民樓沒有電梯,趙殿元搭把手幫著把輪椅抬上樓,敲開門,老王一家人正襟危坐,表情淡漠。
一大群人湧進本來就不寬敞的客廳,更顯逼仄狹窄,潘家寧拿出手機拍攝,想記錄下這溫馨一幕,被王滬生喝止:「別拍了別拍了。」
王滬生的兒子兒媳也警惕地看著從天上掉下來的奶奶,這是要哪能?要搬進來住?還是要落戶口?旁邊那個是她曾孫吧,是來上海讀書還是就業,八成這才是上門尋親的真正理由吧,想讓自家認這個親戚,沒門!
「儂……儂就是我的兒子?」謝招娣擦擦眼睛,認真看著王滬生,她的上海話已經說的不太地道了,聽起來違和感十足。
「儂幫幫忙好不啦?」王滬生氣急敗壞,「親不是隨便亂認的,你們這些警察也是,她說是就是拉?也不核實一下的么?」
趙殿元說:「我核實過了。」
這下王滬生沒話說了,他是知道並且相信趙殿元的身份的,既然他說是,那就真的是,只是生母來的也太晚了吧,自己都邁入耄耋之年了,再弄個一百歲的老娘,這不開玩笑么。
「是真的又哪能,早幹什麼去了。」老王嘀咕了一句,他可不想再多一個需要照顧的年邁長輩。
氣氛有些尷尬,旁人也都不好勸,王滬生一家人的反應是可以理解的,誰家攤上這種事,恐怕做的不會比他們強。
「我就是想來看看,看到你生活的好,我也就安心了。」謝招娣似乎早就預料到這種局面,她回顧左右輕聲道:「好了,我們走吧。」
這倒出乎王滬生的預料,他大喊一聲等等,沉吟一下問道:「我不怪儂,但想曉得阿拉爺究竟是啥么人?」
謝招娣說:「阿貴哥沒告訴儂?」
王滬生說:「沒,伊拉只是從垃圾箱撿的我。」
謝招娣說:「不曉得就不曉得吧,不是壞事情。」
王滬生張張嘴,想說什麼還是忍住了。
骨肉團圓的大戲終於還是沒能上演,大家依舊將謝招娣連輪椅一起抬下去,王家人甚至連樓都沒下,砰的一聲就把門關上了。
市局外事辦和派出所的民警同志完成了任務先走,吳濤當班也不能陪著他們,樓下就只剩下趙殿元他們三人和謝招娣祖孫倆。
「推我去長樂里看一看。」謝招娣說,她的心情絲毫沒受到影響,反而有一種輕鬆的解脫感,趙殿元接過輪椅,一邊推一邊講解,同時聽謝招娣講述當年的故事。
這不是謝招娣第一次回國,九十年代她就回來過,還投資了幾個項目,在她平淡的描述中,趙殿元聽出了風雲變幻,潮起潮落。
1942年,瘸阿寶死在潘家花園,謝招娣身為未亡人接收了瘸阿寶的遺產,過了兩個月她生下一兒,本來是打算弄死的,是阿貴嫂救下了這個孩子,並且帶回家收養,謝招娣有了錢就開始自己做小買賣,慘淡經營數年,嫁給一個軍官,四八年去了台灣,后輾轉又去了馬來西亞,丈夫死後,她兩次改嫁,一生波瀾起伏,嘗遍了人間冷暖。
所以王滬生認不認她,對她來說根本沒所謂。
「這次回國,要多住一段時間吧?」趙殿元隨口問道。
「葉落歸根了。」謝招娣唏噓道,「在外國太久了,該回家了。」
錢教授說「」老人家沒入外籍啊?」
謝招娣說:「那是自然,我一直拿的是中國護照。」
一路聊著,長樂里到了,在二十九號門前,謝招娣停了幾分鐘,得知裡面還住著人時,表示不需要進去了。
趙殿元又推著她往裡走,在弄堂里穿梭著,感受著老上海的氣息,不知不覺來到七十七號門口,也就是潘家花園。
「可以進去看看么?」謝招娣說,面對親生骨肉她都沒表現出這麼大的興趣。
「我想想辦法。」趙殿元拿出手機給孫姐打電話,問怎麼能進潘家花園參觀。
「我給你一個電話號碼,你找這個管鑰匙的人,給他買兩盒中華煙就行。」孫姐說,「但是只能在花園裡參觀,不能進洋房裡面。」
趙殿元依言而行,買了兩盒華子賄賂看門人,終於打開了塵封已久的門鎖,進入了潘家花園。
這裡已經近十年沒有人踏足了,花園裡野草瘋長,香樟和龍柏沒有園丁修枝也長得遮天蔽日,草叢間隱約有野貓出沒,稱得上是鬧市中的一方凈土。
「我年輕的時候想過,啥時候能到潘家花園裡白相白相。」謝招娣輕輕搖著頭,「沒想到現在變成這副光景。」
趙殿元把輪椅停在香樟樹下,說:「我給你講講這花園的故事吧。」
聽完這個驚心動魄外加纏綿悱惻的故事,謝招娣似乎認出了趙殿元,盯著他看了很久,終於說道:「這花園,幾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