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老赤佬

  車還沒開出市區,小王的爸爸老王就接到了老老王的電話,父子倆用夾雜著無數「冊那」的上海話交流了一番,最終掛了電話憤然道:「不去了不去了。」

  小王倒是個脾氣好的,一通勸說,又對兩位乘客真誠道歉,說抵達時間大概要推遲一個鐘頭了,行程有變,還要再加一位乘客,阿拉爺爺也要來。

  這輛車是舊款的別克GL8,坐六個人沒問題,兩位搭車的乘客沒有意見,私家車調頭回去,竟然回到了潘家寧租住小區,原來小王老王老老王都住在這裡。

  離老遠就看見一個穿白褲子的老頭子等在樓下,身邊還跟著個妖嬈的中年婦女,老王夫婦下車交涉,話不投機半句多,互相罵了幾句分道揚鑣,蘇州之行就此泡湯,不去了。

  小王羞愧難當,不停向順風車乘客賠禮道歉。

  老老王這個造型就知道不是省油的燈,白褲子可不是誰都能駕馭的來,老人家起碼七八十歲,白褲子花襯衫,細長的脖子上系著一條紅白圓點圖案的絲巾,滿頭新染的黑髮和滿臉褶子形成鮮明的反差,身旁的婦女塗著濃厚的眼影,年紀和老老王差了起碼三十歲,必定不是原配,擺明就是來爭遺產的妖艷賤貨。

  潘家寧一瞬間就腦補了許多劇情,對小王說誰家都有難念的經,沒事沒事,我們理解,拉著趙殿元剛要走,老老王和中年美婦又從樓上下來了,拉開車門看到還有兩個陌生人,老老王便坐上了副駕駛位子,中年美婦也是個識趣的,說我坐最後排,正好眯一會兒,她的口音讓趙殿元想起了久違的家鄉。

  老老王精神矍鑠的很,對孫子說:「儂開還是我開?」

  小王說:「還是我來吧,儂繫上安全帶,幫我導航就可以了。」

  潘家寧說:「還是按照原計劃進行么?」

  老老王回過頭來,打量著兩個年輕人,迅速判斷出他們的身份應該是外地滬漂,於是改成普通話說道:「對的,我們按照原計劃進行,去蘇州走走,他們愛去不去,反正我是要去的,我要為自己選擇百年之後的住所。」

  潘家寧說:「老爺子您的心態真好。」

  老老王神氣活現:「我這一輩子,什麼沒見過,沒玩過,早就想開了,死嘛,只是長眠而已,你看我,年輕時國企鐵飯碗端著,非要辭職去外企上班,從外企出來幹個體戶,在襄陽路市場批發假皮爾卡丹,我還是上海最早的股民,滬市老八股,代碼我現在都能背得出來,延中實業,600601,真空電子,600602,那時候不懂的做長線,不然到今天上海的房子起碼十幾套是有的。哎,小姑娘,儂做什麼工作的,這是儂男朋友?」

  潘家寧說自己是交大的學生,還在讀研,身邊這位不是男朋友,是親戚。

  「哦,是表哥,你們哪裡人?」老老王隨口問了一句。

  「阿拉上海寧。」趙殿元答道,上海話在外地人聽來都差不多,但是當地人聽起來那真是千差萬別,浦東浦西口音不同,閘北和黃埔的口音也不同,上海人和本地人(上海農村人)的口音還不同,趙殿元的滬語是早年間上只角口音,潘家寧和小王這些年輕人聽不出,老老王一聽就找到了兒時的感覺。

  上海是一座巨大的都市,通用語言是普通話,但是當兩個會說上海話的人遇到一起,滬語就是迅速拉近關係的最好辦法,當一個人說起滬語,另一個人迅速換語言接上,就像地下黨接頭,在萬千人中找到同類的感覺。

  老老王切換了滬語和趙殿元聊起來,他本想拿出老人的資歷來倚老賣老一番,沒想到趙殿元比他還會賣老,嘎年輕的後生,提起來都是解放前的事兒,老年人最愛懷舊,老老王棋逢對手,滔滔不絕起來。

  趙殿元對1942年之後的上海城市史基本上空白,所以他只能當捧哏,拋出一個個問題來詢問這位七十九歲滿頭黑髮的爺叔。

  比如上海人為什麼要去蘇州掃墓,老老王就給他科普了一番:阿拉小辰光,靜安寺那裡都是公墓,叫外國墳山,後來統一遷到大場去了,破四舊的時候,上海的墓地基本上都被平掉了,沒辦法,只能越埋越遠,葬到青浦,蘇州,阿拉爺的墓地就平掉了,想上墳都找不到地方,現在好了,臨港那邊也有交關大的一塊墓地,不過上海人還是喜歡埋在蘇州,清明節去蘇州的高速路都要堵車的。

  小王插嘴道:「是額,清明節格辰光,百度地圖上去蘇州的路都堵成深紅色了。」

  「蘇州是阿拉上海人的後花園。」老老王說,「阿拉小辰光,姆媽哄小囡睡覺,都講『去蘇州』,因為以前上海去蘇州都是坐船走水路,睡一覺起來就到了,阿拉年輕的時候,經常去蘇州吃面,哪怕是一碗陽春麵,也有交關講究,高湯是用鱔骨、青殼螺螄、豬骨、雞肉、豬肉、火腿啥么子慢火熬成的,燉五個小時那是最少的,儂講,這樣的面哪能不好吃。」

  「澆頭就更不用講了,千姿百態,五花八門,叫法也和現在不一樣。」老王掰著手指頭,卻忽然卡殼了。

  趙殿元幫他說:「我曉得,肉面不叫肉面,叫帶面,瘦肉叫五花,純瘦肉叫去皮,肥肉叫硬膘,魚叫本色,再細分就是肚襠,片頭,滉水,沒有澆頭的叫免澆,多放小蔥的叫重青,不放叫免青。」

  老老王點頭:「小夥子蠻懂的嘛。」

  好的旅伴可以讓枯燥的旅途變得有趣,抵達蘇州鳳凰公墓停車場的時候,老老王和小趙已經成為忘年交,本來這只是一次單趟的順風車,現在約定回去也坐他們的車,當然錢還是要付的,親兄弟也要明算賬。

  老老王帶著中年美婦和孫子去管理處諮詢買墓地事宜,潘家寧買了一束鮮花,和趙殿元同去掃墓,這片公墓佔地極廣,漫山遍野都是墓碑,風景秀麗,安靜怡人,確實是長眠的好地方。

  楊蔻蔻的墓到了,這是雙墓穴的夫妻合葬墓,漢白玉的墓碑上刻著水橋和楊麗君的名字以及生卒年月,左下方是兒孫的名字。趙殿元站在墓碑前沉默了一會兒,自己和蔻蔻只生活了不到一年時間,而這個叫水橋的男人陪了她幾十年,再深的感情,也敵不過歲月啊。

  潘家寧拿出毛巾擦拭墓碑,把花束放在墓前,偷眼看趙殿元,她以為趙殿元有很多話要和曾祖母說,但趙殿元卻始終一言未發。

  「回去吧。」趙殿元說,他冷靜的有些嚇人,潘家寧噤若寒蟬,小碎步跟著「曾祖父」回到公墓管理處,老老王他們乘坐電動車去看墓地已經回來,正拿著手機和遠在上海的兒子吵架,大意是老老王想讓兒子掏錢給自己買墓地,兒子不同意,兩邊罵了起來。

  老老王罵的興起,索性走到一邊去長篇大論,中年美婦亦步亦趨跟著,小王掏出煙來請趙殿元抽煙,嘆了口氣,悶悶不樂。

  趙殿元寬慰他:「老人家身體好是晚輩的福氣,八十歲了還能找這麼年輕的老伴,不用你們操心,還想啥啊。」

  小王搖頭道:「那是保姆,伊自己尋來的,還不是從正規的中介所尋的,是從宜家找的。」

  潘家寧詫異道:「宜家不是賣家居用品的么?」

  小王說:「宜家是老年人最愛去的地方之一,已經變成老年婚戀市場了,阿拉爺爺在那裡軋了不少姘頭,以前找的是上海老太太,現在胃口大了,本地老太婆滿足不了伊了伊剛,要找年輕漂亮的,這個阿姨是外地人,和阿拉爹媽差不多歲數,說好的保姆,結果照顧到床上去了,非鬧著要登記結婚,要上戶口,要把名字寫在房證上,現在還要買墓穴,要死了都在一起,儂港,哪有這樣不要面孔的老頭子。」

  潘家寧奇道:「那你奶奶呢?按理說不應該和原配葬在一起么?」

  小王說:「阿拉奶奶八十年代就和他離婚了,另外組織了家庭,要和現在的老公合葬的,說起來阿拉爺爺當年也是風雲人物,一直衝在潮流的最前沿,八十年代改革開放,第一批開皇冠計程車的也是他,後來炒股票發了大財,又都揮霍光了,伊這一輩子,是寧可我負天下人,不叫天下人負我,就是一個超級自私的老赤佬,老癟三!」

  潘家寧問:「那你還對他這麼好。」

  小王聳聳肩:「畢竟伊是阿拉爺爺。」

  潘家寧無語了,她覺得老老王名下的房產才是維繫家人關係的基石。

  老老王終於打完了電話,大概是迫使兒子做出了某種妥協,他得意洋洋,當場下了定金,把自己的身後事安排的妥妥噹噹,一行人開車去蘇州市區吃面,吃了面就踏上歸途。

  吃面的時候,老老王喝了半斤黃酒,這會兒終於消停了,半躺在第二排的座椅上鼾聲大作,中年美婦也坐到第二排以便照顧老頭,整個旅程她都沒說幾句話,這會兒拿著濕紙巾擦拭著老老王白褲子上的油漬,擦了一會就放棄了,掏出小鏡子來給自己畫眼線。

  GL8在滬常高速上疾馳,車內只有風噪胎雜訊,坐副駕駛位子的趙殿元從包里拿出《喋血潘家花園》開始翻閱。

  這本書是田飛創作於四十年代,屬於蹭熱度的創作,內容方面以想象為主,事實為輔,田飛那點貧瘠的想象力來源於各種市井傳說,三流小報,他筆下的潘家花園血案比真實發生的要誇張很多,但也遜色很多,所以昨天剛收到時,趙殿元只翻了幾下就失去了興趣。

  漫漫旅途,拿這本書打發時間也不錯,趙殿元一頁頁翻著,忽然一張夾在書頁里的泛黃的紙片呈現眼前,這是一張毛邊紙,紙上畫著六角形符號,標註著許多希伯來文字和阿拉伯數字,趙殿元摸了摸自己脖子上掛著的護身符,和圖形對照了一下。

  嚴絲合縫,一模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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