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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讀書人的辦法

  龍叔打電話給廣慈醫院叫救護車,被告知救護車倒是有,可是需要先點木炭生火,四十分鐘后才能出發,又打電話給計程車公司,對方更乾脆,回復無車可派,因為燃油緊缺,大部分車輛都停工了。

  潘克競的情況很不妙,臉憋得青紫,上氣不接下氣,錢如碧給他拍背順氣也沒用,十萬火急,龍叔只得撩起長衫下擺,飛奔出去叫黃包車,這巧勁趕的,剛出大門就看到遠處一輛沒拉客的車子,龍叔揮手高喊,車夫拉起車子跑過來,隨他進了大門,把車停在洋樓門前。

  龍叔匆匆進門,一回頭髮現車夫還在外面,沖他招手:「快進來!」

  車夫正是回家吃飯的阿貴,這是他第一次進潘家花園,不免有些膽怯,生怕自己的鞋弄髒地板,小心翼翼進來,跟龍叔上二樓,把潘克競背起下樓,錢如碧在後面跟著,看到丈夫因為長期卧床毫無血色的鬆弛皮膚和車夫黝黑緊繃的肌肉反差強烈,不禁悲從心來,吊扇在挑空的天花板上緩慢地旋轉著,潘克複豢養的保鏢警衛翹著二郎腿袖手旁觀,更讓她悲憤交加。

  阿貴是個粗人,手腳笨拙,下樓出門,把潘克競往黃包車上一丟,劇震之下,潘克競憋在喉嚨中的一口粘痰竟然顛了出來,連喘幾口粗氣,臉色終於從青紫變成紅潤。

  錢如碧摸出手帕給丈夫擦擦嘴角,吩咐車夫去廣慈醫院,又對龍叔說:「找個記者,伊拉勿要面孔了,阿拉就成全伊!」

  阿貴把潘克競拉到廣慈醫院,得了十塊錢的車費,千恩萬謝的去了,今天也不用再拉活了,去煙紙店打四兩黃酒,一包鹽蠶豆拿回去下酒不提。

  龍叔叫來一個記者,就在廣慈醫院的病房裡,錢如碧把堂小叔子搶家產、娶戲子,開賭場這些故事娓娓道來,雖然不是什麼新鮮戲碼,但畢竟是滬上望族潘家的真實故事,刊登出來肯定吸引眼球。

  記者走後,護士敲響病房門,說潘夫人,有客來訪。

  錢如碧很納悶,她並未大肆宣揚住院的事情,怎麼外面的人就都知道了,可是進來的人卻不是親朋好友,而是一個陌生的女子。

  「你是?」錢如碧想不起這張面孔。

  「楊麗君。」那女子答道,摘下帽子,將頭髮挽了個髻,「現在想起了么?」

  錢如碧終於將這個人和兒子結婚照上的新娘對應起來,只是這兒媳也來的太神速了吧,但她沒有表現出任何驚愕之色,淡然應對:「坐吧,我們談談條件。」

  楊蔻蔻坦然落座,她是從阿貴那裡聽說潘克競住進廣慈醫院的,醫院比潘家花園容易進,於是便趁此良機登門拜訪,直接提出條件:「我要住進潘家花園。」

  ……

  龍叔找的記者素以文章狠辣著稱,卻是個心思活絡的人,採訪完畢拿到猛料后洋洋洒洒寫了一篇雄文,卻沒急著登報,而是託人先把文稿給潘克複看了。

  潘克複看了文稿果然大驚,現如今上海各方面均已穩定,能在報界撈飯吃也不是好相與之輩,絕不是派瘸阿寶威脅一番就能解決的,這篇文章若是見報,勢必對潘克複的名譽有極大影響,屆時再打官司也無法挽回的,一番斟酌后,潘克複提出以一個字一塊錢買下這篇文章,但記者這頭能收買,錢如碧的怨氣卻無法化解。

  錢如碧拼著魚死網破的瘋勁提醒了潘克複,要早做了斷,可他又不願背上弒兄殺嫂的罪名,這年頭,哪怕是漢奸,也要在中堂上掛文天祥的詩,私下裡說自己是曲線救國,早就和重慶搭上線了,越是無恥下流的人,越是要一副好名聲裝點門面,所以想達到目的,就得反其道而行之。

  潘克複先提著一籃子極其稀罕的花旗橙子去了廣慈醫院探望,言辭懇切,痛心疾首,表示自己考慮不周,差點誤了大事,簡直罪該萬死,現在奧茲莫比爾已經停在廣慈醫院,隨時聽用,那幾個沒有搭把手幫忙的保鏢也都辭退懲罰。

  錢如碧只是淡淡說了句:「曉得了。」就再不開口,潘克競口不能言,手不能動,躺在床上紋絲不動,潘克複頓覺無趣,放下東西走了。

  這一籃花旗橙子有價無市,有錢都買不到,但錢如碧絕不肯吃仇人送來的水果,又不捨得扔掉,索性做個順水人情送給醫護人員,護士們嘰嘰喳喳,興奮不已,將橙子切了分吃,還送了一些過來,這橙子是去年的存貨,一直在冷庫里放著,外表沒什麼變化依然紅艷艷的,切開來瓤已經乾枯的沒了水分,錢如碧看都不看就將橙子瓣掃進了垃圾桶。

  「龍叔,阿拉出院。」錢如碧說,她已經忍無可忍,要向潘克複開戰,文章見報之日,就是號角吹響之時,殊不知戰鬥檄文已經胎死腹中。

  潘克複果然將奧茲莫比爾留給了錢如碧,他打算再買一輛汽車自用,市面上大把的二手車,三錢不值兩錢,車不值錢,汽油值錢,即便是潘克複,也是打腫臉充胖子,想方設法托關係搞的汽油,買車的風聲放出去,很快有了回信,掮客推薦了一輛法國車,車沒啥說頭,重要的是買車送一桶汽油。

  拿到車的瞬間,潘克複就認出這是老朱的雪鐵龍,老朱是光華火油公司的經理兼大股東,早被潘克複吃干榨盡,他哪裡搞來的汽油?

  光華火油公司已經關張大吉,現在汽油柴油煤油都是日商專賣,華商做做糧食煤炭的投機生意還勉強可以,但是汽油是不容染指的戰略物資,他潘克複都很難搞到,姓朱的肯定更沒有這個資源,除非他早年囤了一批!

  潘克複靈光乍現,如同挖到金礦一般興奮,事不宜遲,但老朱住在法租界,瘸阿寶是滬西的警察無法跨區抓人,這事兒太小,不必驚動潘達,於是安排丁潤生帶人去敲老朱的竹杠。

  老朱採用搭配銷售的方式,終於將等同於廢鐵一堆的雪鐵龍處理掉,正在家裡數鈔票,七十六號的人就登門了,老朱是吃過苦頭的人,別說刑訊了,對方連問都沒問,他就招了,汽油不是我的,是章樹齋托我代賣的。

  這個名字,丁潤生很熟悉,那不就是二十九號一樓廂房的鄰居們,低頭不見抬頭見的,總歸有些情面,囤積販賣汽油觸犯了日本人制定的法規,屬於經濟重罪,丁潤生有訊問經驗,看得出老朱說的是真話,也就不再為難他,收了老朱奉上的一筆鈔票就撤了。

  丁潤生打發了手下,自己回到長樂里,二十九號曬台還留著他的床鋪,但人已經許久沒來了,一進門蘇州娘子就笑臉相迎,以前喊小丁,現在喊丁長官。

  丁長官沒上樓,而是敲響了一樓廂房的門,開門的是顧佩玉,一個挺著肚子的孕婦,丁潤生花了幾分鐘才搞清楚章家人的關係,落座之後先向章樹齋道賀,還說嫂夫人懷的一定是個兒子。

  杜劍秋見狀,拉著小囡和顧佩玉躲了出去,家裡只剩下兩個男人,章樹齋心知肚明,是汽油招惹的禍事。

  丁潤生從沙發上起身,在屋裡走了兩圈,笑道:「廂房住著就是比曬台間適意啊。」

  章樹齋噤若寒蟬,小丁是鄰居,更是七十六號的人,自己可供拿捏的把柄實在太多,不說汽油,光是那台能收聽檀香山廣播的收音機就是罪過。

  果不其然,丁潤生的目光放在收音機上,擰開開關,卻聽不到聲音,連電噪雜音都沒有。

  「五個燈的喲,壞特了?」丁潤生笑問。

  「沒電池了。」丁潤生回答,不由自主地看向自己的書桌。

  書桌上擺著一堆雜物,鋅皮,碳棒,電線,各種化學試劑,還有剪刀,鎚子,台鉗等,章樹齋的收音機是用一號電池的,現在連電池都是稀罕物,他想省錢,就托關係買了些材料自己做。

  「章先生真是個巧手,我記得是聖約翰大學的高材生?」丁潤生把玩著一張鋅皮,不陰不陽地問道。

  「理學院化學系。」章樹齋說。

  「我有一個問題想請教章先生,汽油能不能做出來?」丁潤生終於點到正題。

  章樹齋知道躲不過去了,但還是陪著丁潤生打啞謎:「汽油是用石油提煉出來的,沒有石油的話,用煤炭也可以提煉,但是成本很高。」

  丁潤生說:「果然啊,章先生你連汽油都能自己做,要不咱們合夥做個買賣,你做,我銷,利潤對半,你看如何?」

  章樹齋鬆了一口氣,求財就好,他不敢再繞彎子,直說自己囤了一桶汽油,只是為了吃飯而已,並不想觸犯法律,影響經濟秩序,耽誤和運大業。

  丁潤生擺擺手:「咱們是鄰居,不用說那些虛套,你說就一桶汽油,我信,但是上面的人不會信,你覺得是跟我回七十六號說清楚呢,還是現在就說清楚?」

  干特工的人身上都有殺氣,丁潤生也不例外,他翹著二郎腿,新剃的頭髮茬上散發出髮油的味道,手中一支香煙在桌上敲擊著就是不點,這幅形象其實沒變過,往日他是住曬台間的服務生小丁,現在是七十六號的特務丁長官,他什麼都不用做,無形中就給了章樹齋巨大的壓力。

  章樹齋承受不了,離開座位,跪倒在地:「丁長官,我真的沒有多少汽油。」

  丁潤生身子前傾,盯著他:「有多少?」

  「洋油十二桶,汽油十二桶,都是十升裝的方桶。」

  「各一打,也沒多少嘛,儂怎麼不多囤點?」丁潤生埋怨道,「不對,儂一定在和我搗糨糊,說,到底藏了多少?」

  「真的就這麼多。」章樹齋說,「不信我這就帶儂去看,就埋在浦東的倉庫後面。」

  丁潤生說:「章先生,我相信儂的為人,也不想儂的小寶寶出世后見不到阿爺,這批貨已經被人盯上了,不交出來是要吃苦頭的,不如這樣,儂破財免災,我保儂周全,這批汽油,就當是查沒的無主物資處理。」

  事已至此,這大概是最優的解決方案了,章樹齋如釋重負,點頭如搗蒜:「多謝丁長官,感恩戴德,沒齒難忘。」

  丁潤生擺手:「都是鄰居,這點忙還能不幫么。」

  章樹齋感慨道:「唉,老朱啊老朱,我真是看錯了他,十年的老同事,竟然出賣我。」

  丁潤生笑了:「那倒是冤枉他了,怨就怨儂命不好,老朱把自己的車搭配汽油賣給了潘先生,潘先生按圖索驥,找到老朱,伊見到七十六號上門,哪裡敢不說。」

  潘克複,又是潘克複!章樹齋恨得咬牙啟齒,連丁潤生什麼時候走的都沒注意,全家人的口糧,還沒出世小寶寶的奶媽費用,全都指望這兩打油了,就這麼被潘克複再次奪走,章樹齋簡直要仰天長嘯了,我也是七尺男兒,憑什麼要一而再,再而三的受此欺辱!

  章樹齋是聖約翰大學理學院化學系的高材生,他手無縛雞之力不能喋血五步,但他有自己的辦法,讀書人的辦法,殺人不用刀,不見血,卻比刀槍更加酷烈兇猛。

  桌上那堆亂七八糟的化學材料里,有一個裝著煤油的廣口瓶,裡面封裝著白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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