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錢如碧的狸貓充太子之計
阿貴回來就病了,發高燒,說胡話,人事不省,阿貴嫂更是卧床不起,兩口子倒在二層閣里奄奄一息,坐以待斃,鄰居們想幫忙也無處下手,且不說看病買葯吃飯都需要錢,單單是心病還要心藥來醫,上哪兒去給他們找個孩子去。
這幾天全靠趙殿元和楊蔻蔻照應著,趙殿元從廠里預支了工資,楊蔻蔻去藥鋪抓了幾劑中藥,又買了些黑市米熬粥,衣不解帶服侍著兩個重病號,可憐阿貴嫂倒了半輩子的馬桶,這回終於有人幫她倒馬桶了。
孫叔寶和蘇州娘子心裡明白,這場災禍是房租引發的,但他們不敢說,只是悄悄將阿貴家這個月的房租免了,蘇州娘子還說下個月晚交點也行。
真正救了阿貴夫婦的竟然是謝招娣,三天後她回來的時候,帶著一條金華火腿,兩隻臘雞,還有煉乳和紅糖,身上的衣服也換了嶄新的綢子褲褂。發生了什麼事,誰都能猜出來,但沒人責怪招娣,一個沒爹沒娘的女孩子,能活著就很好了,哪有資格決定自己的命運呢。
謝招娣現在的身份是瘸阿寶的屋裡人,雖然沒有名分,卻並不耽誤她幫瘸阿寶收禮,那些開米鋪煤棧南北貨店的小老闆,隔三差五就要上門打點,火腿臘肉家裡堆的到處都是,點心小菜管夠,米缸里更是時刻滿滿當當,還不是難以下咽的暹羅米,而是正經的太湖米。瘸阿寶不常在家,也不可能天天鎖著招娣,於是招娣自作主張,拿了東西來探望阿貴嫂。
阿貴嫂摸著招娣的肚子,眼淚撲簌簌掉下來,她懂得招娣的苦,自己沒了的孩子好歹是自家男人的,可招娣肚裡的孩子,卻是她殺父仇人的,招娣的苦,招娣的恨,不比自己少,只比自己多。
謝招娣貼近阿貴嫂的耳朵說了一句話:「嫂子,等孩子生下來,我當著伊的面掐死,讓伊嘗嘗滋味。」
阿貴嫂腦子嗡的一下,想說勸阻的話,看到招娣毅然決然的眼神,又把話咽了回去。
謝招娣把火腿臘雞煉乳紅糖留給阿貴嫂,又去二樓廂房找周家姆媽,伊不在,又去崇明跑單幫了,家裡只有老人孩子,陪著聊了一會,招娣下樓,看到吳先生的大兒子在玩一隻鐵皮手槍,槍套上別的子彈黃澄澄的,和瘸阿寶槍套上的子彈一個樣子,她蹲下問吳麒:「儂這是真槍么?」
吳麒說:「戇都,這是假的,玩具,砰砰砰。」
招娣說:「哎呀,和真的一模一樣。」
吳麒說:「槍是假的,子彈也是假的,是阿爺用子彈殼做的。」說著拿了一枚給招娣姐姐看,招娣看不齣子彈的真假,但她相信吳先生是不會拿真子彈給兒子當玩具的,突然她腦子裡閃過一個念頭,這個奇思妙想讓她興奮萬分。
「弟弟,給阿姐幾個子彈好不啦?」
吳麒把小腦袋搖得像撥浪鼓,但是看到阿姐拿出來的糖塊就改主意了,反正子彈殼阿爺可以變出無數個來,糖塊卻難得。
於是謝招娣用兩塊硬糖換了八個假子彈,底都是火擊發過的空彈殼配彈頭,除了輕一點,外觀上不仔細看,看不出和實彈的區別。
招娣走後,楊蔻蔻才抓藥回來,阿貴嫂才不捨得吃珍貴的火腿臘雞,托楊蔻蔻去黑市上賣掉,這上好的金華火腿可是能換夠吃一個月的白米。
楊蔻蔻把火腿臘雞賣了錢,除了買米之外,又買了一隻母雞燉湯,這兩口子靠著這鍋雞湯吊命,慢慢的恢復過來。
……
潘家花園終於有了新的女主人,一切都如潘克複預想的那般完美,筱綠腰是管得了戲班子的狠角色,管理潘家花園十幾個傭人簡直是牛刀殺雞,她一進家門就辭退了潘克複雇的管家,事無巨細,親自操辦,高價聘請了揚州名廚,潘家花園的餐桌上從此便是大煮乾絲、蟹粉獅子頭的天下,除了淮揚菜,還有揚州澡堂,筱綠腰大興土木,把一樓的幾個房間改成單人浴室,用水泥磚頭砌了池子,貼上瓷磚,熱水裡撒上花瓣,有專門的浴女服侍,還有揚州來的搓澡敲背師傅,采耳捏腳師傅伺候的舒舒坦坦。
潘家浴池開業之後,賓朋絡繹不絕,遠勝以往十倍,不得不說,筱綠腰的這些舉措相當接地氣,潘家花園的定位高低是根據主人來的,潘克複沒有潘三省那般地位,也接待不了周佛海那樣的高官,就只能走中層路線,淮揚菜和水包皮,反而比兆豐總會的西餐日料更符合客人們的胃口和需求。
客流量上來了,賭場的生意就好了,筱綠腰喜歡穿綠色,豆綠茶綠草綠墨綠鸚鵡綠各種綠,首飾也以綠為主,祖母綠的戒指,翡翠的項鏈,水頭汪汪綠,這一抹綠遊走於賭桌之間,客人們不喊她潘夫人,都稱一聲綠老闆,有此賢妻,潘克複心滿意足,正好騰出精力去做正經事體,比如管理一下麵粉廠和航運公司。
這一管,竟然管出了國難當頭的感覺,這年頭做實業太難了,哪怕是潘克複這種搭上日本人關係的漢奸也舉步維艱,各種苛捐雜稅,各種拉閘限電,進原料需要錢,發工資需要錢,物價飛漲,囤積居奇,麵粉廠缺電不能開工,江輪缺煤無法開船,潘克複心灰意懶,索性撒手不管,任其破產倒閉去了,反正不是自己白手起家創立的企業,丟了也就丟了。
天氣有些悶熱,一樓賭場大廳天花板上,四葉吊扇不急不慢轉著,吹不散香煙雪茄的裊裊煙霧,潘克複沒穿西裝外套,只著襯衫領帶從賭桌間走過,看到一張牌九桌上坐著的瘸阿寶和丁潤生,笑著上前打了個招呼。
瘸阿寶本就是潘克複的心腹,沒事就到潘家花園來坐鎮,以警察所長的身份抱台腳,而丁潤生則是前軍統鋤奸隊特工,現任七十六號第四處執行隊人員,說起來也算是不打不相識,就在大半年前,丁潤生還朝潘克複的汽車丟炸彈,他肩膀上的槍傷也是瘸阿寶打的,如今大家相逢一笑泯恩仇,成了一個賭檯上的牌友哩,這個亂世就是如此的荒唐。
筱綠腰從另一個方向走過來,與潘克複耳語幾句,說香煙不夠了,要從黑市上買幾十條才行,潘克複點點頭,說這些事體儂處理就好了,勿用和我打招呼。
「儂到底是當家的嘛。」筱綠腰嬌笑一聲,聘聘婷婷走開了,大夏天的這麼一抹綠色,當真讓人神清氣爽,適意無比。
潘克複走進書房,已經等在這裡的畢良奇起身相迎,兩個人要談些事情,不是生意上的事,而是軍國大事。
「鑫鑫造紙廠儂曉得伐?」畢良奇彈了彈煙灰,不等潘克複回答,又說道,「伊拉是幫共產黨,新四軍做事體的。」
潘克複做恍然大悟狀,難怪鑫鑫造紙廠那麼難啃,果然有背景。
「新四軍在蘇北屢屢製造事端,與國軍摩擦,打掉他們的經濟命脈,就等於釜底抽薪,不戰而勝。」畢良奇說,「上海畢竟是偽區,我們不方便出手,這個功勞,就送給潘兄了。」
潘克複大感興趣,直起身子給畢良奇又遞上一支煙,借著點火的短暫時間快速思忖,畢良奇是重慶的人,現在又是國共合作時期,他們確實不方便出手,但是告密不就是打個電話的事情嘛,為什麼要把功勞送給自己,應該沒那麼簡單。
「畢先生的意思是,拿了造紙廠,咱們二一添作五……」潘克複捻著手指做了個數錢的手勢。
「不用對半,我拿三成就夠。」畢良奇說,「其餘的,儂拿去打點日本人和七十六號。」
……
二樓吸煙室,門窗緊閉,錢如碧陪著燈枯油盡的潘克競暗自垂淚,外面烏煙瘴氣,群魔亂舞,潘克複把個好端端的潘家花園搞成了浴池賭場戲院,簡直不成體統,新娶的老婆筱綠腰更不是省油的燈,本來潘克複只佔一樓,二樓依舊留給錢如碧,現在筱綠腰佔了二樓的大房間做卧室和客房,把老主人擠到吸煙室居住,傭人們也都改換門庭,只有一個老管家龍叔忠心耿耿。
潘克競前段時間重病差點沒了,老眼昏花,嘴裡流涎,人已經不中用了,錢如碧有什麼事體只能和龍叔商量。
「驕兒在就好了,起碼伊拉不敢如此猖狂。」錢如碧說,想起不知所蹤的兒子她就鼻子酸,兒子從小錦衣玉食慣了的,這兵荒馬亂的世道,身上沒錢,身邊又沒人照顧,兒子本該一天都過不下去,卻將近一年音訊全無,她不敢去說最壞的結果,但心裡已經做好了最壞的準備。
「大少爺不在,小少爺在也是好的。」龍叔低聲進言道,「日本人撐不了幾年,樓下那位也沒多少蹦躂頭了。」
錢如碧是個剔透的人,一點就明白,兒子也許回不來了,但可以有孫子啊,一樣能繼承家業,有了後人,希望就有了,可是兒子都沒影子,上哪兒去找孫子呢。
「大少爺可是娶過親的。」龍叔提醒了一句,抬頭看看牆上的相框,那是換了頭的潘驕和楊家小姐的婚禮合影。
「儂能尋到伊?」錢如碧急切起來。
「伊就在長樂里里廂。」龍叔說,「上次我去藥鋪給老爺拿人蔘,見到一個女人也在抓藥,就悄悄一路跟著,我再三看了,確實就是楊家小姐,勿會錯。」
「菩薩保佑,菩薩保佑。」錢如碧抓起佛珠來快速捻著,忽然又想起一個問題,「尋到伊也沒用場呀,驕兒又不在。」
龍叔輕笑一聲,關己則亂,往日睿智的女主人這會兒也亂了方寸,他正要再度提醒,錢如碧已經悟了,有兒媳婦就會有小少爺,至於這個小少爺究竟是誰家的骨血並不重要,抱到潘家來就是潘家的種,以後少爺若不在,這就是潘家的第三代繼承人,若回來了,再生幾個親的也不遲啊。
錢如碧從床頭首飾匣里取出兩根大黃魚交給龍叔:「格事體就交給儂來辦了。」
龍叔收了金條,鄭重點頭。
錢如碧關上首飾匣子,裡面除了金光閃閃,珠玉耀眼,還有一把黑黝黝的槍牌擼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