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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單刀赴會七十六號

  這是一本並不太厚的小冊子,薄薄的紙張,像是小型的黃頁電話簿,豎排黑字,信手翻幾頁,講的是黑龍江農村的故事,家鄉的味道讓趙殿元感覺很對胃口,他翻到第一頁開始看,沒看兩行,一位客人從咖啡館里出來,招呼道:「黃包車,天通庵路會館路。」

  趙殿元迅速盤算了一下距離,按照工部局的定價,一英里之內車費是一角錢,此後每半英里增加一角錢,這是1937年的價格,五年來幣值匯率變化極大,摺合成中儲券起碼要五角錢,他就報了一個五角的價碼,客人遲疑了一下,沒還價,直接上了車。

  從竇安樂路到目的地,正好是三里路,摺合一英里,趙殿元跑得很輕鬆,阿貴教給他一些拉車的竅門,老實講,拉黃包車雖然也是出苦力,但是比十六鋪碼頭上那些扛大包的還是要具備一些技術性,黃包車設計的很平衡,拉正常體重的客人幾乎不費什麼勁,兩支胳膊把住車,撒開腿跑就行了,遇到下坡甚至可以兩腿離地滑行呢。

  這是趙殿元真正意義上第一次拉客人,他個高腿長體力好,很快到了地方,一扇鐵門後面黑咕隆咚,不像是民宅,倒像是工廠,客人下車,給了趙殿元五角錢,匆匆進了大門,趙殿元剛走出十幾步遠,就聽到後面有人喊他:「黃包車!」回頭看去,還是先前那位乘客。

  客人追上來,上了車,吩咐趙殿元去找一家賣電工電料的商店。

  「格辰光,店都關門了。」趙殿元說,「家裡啥么子壞了?」

  「電閘保險絲燒了。」客人說。

  趙殿元轉了個方向往回拉,回到工廠門口停下,從兜里拿出一截鉛灰色的粗金屬絲說:「正好我隨身帶了,拿去用吧。」

  他是電工出身,電閘保險絲燒掉是最常見的故障,所以養成隨身帶保險絲的習慣,所謂保險絲就是鉛錫合金的金屬絲,電流過大時會高溫融斷,以達到保護電器的功效,並不值錢,但煙紙店裡可買不到。

  客人大喜,拿出一張小鈔遞過來。

  「舉手之勞,不用客氣。」趙殿元把鈔票推了回去。

  客人問道:「小夥子以前做電工的?」

  趙殿元說:「在合記做工,修理個電器啥么子的。」

  客人說:「那太好了,儂來幫我們換保險絲吧,阿拉廠里的工人毛手毛腳,經常出岔子,儂在合記啊,老好了,怎麼不做了……」

  說話間,趙殿元跟他進了廠子,裡面停電,黑燈瞎火,打著手電筒找到電閘,閘刀已經拉起,本該是保險絲的位置卻安裝著銅絲,這是外行經常乾的事兒,用銅絲代替保險絲,能湊合用是不假,可是會燒毀電器。

  「機器可能瓦特了。」趙殿元嘀咕了一句,擰下銅絲,換上保險絲,合上電閘,果不其然,照明的電燈泡燒了不說,驅動機器的電機也燒了,空氣中瀰漫著絕緣漆的焦臭味。

  「好修么?」客人在旁邊打著手電筒,滿面焦躁,「機器可不能停,裡面的料會壞掉的。」

  「不太容易,我試試吧。」趙殿元認出這是一台日本三菱電機株式會社生產的鼠籠式電機,結構簡單,轉子上沒有繞組,相對容易維修,但是對於電工來說,這活兒還是有些超綱了,幸虧趙殿元不是普通的電工,這些年他修理過的電器不少,積累了許多經驗,加上勤勉好學,只要不是特別複雜的,都能對付。

  經他一番檢查,這台電機的轉子損壞,不過並不嚴重,嵌入線槽的銅條兩端的短路環脫焊,重新焊接就好了,可是晚上去哪兒去找電焊,一事不煩二主,還是得麻煩趙殿元。

  這方面趙殿元有路子,他跑了老遠借了台電焊機,用黃包車拉回來,親自上陣,一根電焊條解決問題,順便他還帶了幾個燈泡回來,廠里恢復了燈火通明,機器轟轟,客人握著趙殿元的手,感慨萬千:「小夥子,別拉車了,我雇你。」

  原來這是一家剛投產的造紙廠,老闆名叫韓贊臣,知識分子出身,早先在四馬路開書店,沒什麼辦工廠的經驗,雇來的工人也都文化水平較低,一瓶子不滿半瓶子咣當,想聘請高水平的技術人員又捨不得,一來二去就總出問題,拿銅絲當保險絲就是廠里的工人乾的好事。

  韓老闆相中趙殿元有兩個理由,首先是這個小夥子的人品好,從竇安樂路到造紙廠,坐黃包車就是五角錢,但每一個車夫都會開出三倍的價錢,讓乘客慢慢往下還,只有趙殿元一口價不帶幌,而且後來又送保險絲,又幫著張羅修理,換了其他有技術的人,還不得趁人之危,漫天要價,可趙殿元從頭到尾都沒提過一個錢字,這年頭,好人品是最難得的。

  第二個理由,才是趙殿元技術紮實,什麼物件都會修,有他保駕護航,韓老闆放心。

  人家遞過來橄欖枝,趙殿元當然要接住,他拉車屁股本來就是權宜之計,不過這兩個工作也不矛盾,白天在在紙上上班,晚上拉車,兩全其美。

  清晨五點鐘,趙殿元帶著一身露水回到長樂里,這個時間連倒馬桶的糞車都沒出來,阿貴已經整裝待發,交接了車輛,趙殿元回到閣樓上,楊蔻蔻已經起來了,還熬了一鍋稠稀飯,坐在一旁看趙殿元吃飯。

  「拉夜班太辛苦了,還是找個白天的工作吧。」楊蔻蔻說。

  「已經找好了,鑫鑫造紙廠做電工。」趙殿元略帶得意的回答,「有技術的人不怕沒活干,我白天上班,晚上拉車,掙兩份錢。」

  「你不睡覺的么?」楊蔻蔻說著,從糖罐子舀了一勺白糖加在稀飯里。

  「人家想拉都拉不到呢,這可是工部局發的大照會,阿貴哥省出來的,我不多掙點錢,咱們以後怎麼辦。」趙殿元說。

  楊蔻蔻把臉扭了過去,過了一會兒,乾脆回自己的東閣樓去了,趙殿元這才發覺不妙,過去敲門問哪能了。楊蔻蔻在裡面答道:「沒事,是我沒用,給你添負擔了。」

  趙殿元這才明白,是自己太過努力給楊蔻蔻帶來心理上的負擔,不過他並不覺得男人累點有什麼不對,女人就該主內嘛,周家姆媽,吳家和章家太太不都是這樣,難道讓女人拋頭露面去幹活不成?這年頭也沒什麼能讓女人乾的活兒啊,難道去紗廠做擋車女工么,那才是最累的工作,比做苦力還熬人。

  這些話他不好對楊蔻蔻說,又笨嘴拙舌不會哄人,說了幾句不得要領的,就傻傻站在門口發愣,不過楊蔻蔻很快就出來了,臉上掛著淚痕,顯然是哭過了。

  「我也要去工作,做護理員,做店員都行。」楊蔻蔻說,「我不能白吃白喝你的。」

  這句話一說出來,卻讓趙殿元傷心了,什麼叫白吃白喝,難道兩個人之間要計算的如此清楚么,他似乎又明白了一些,楊蔻蔻始終沒把自己當戀人對待,充其量就是住在一起的室友。

  良久,趙殿元才說:「好吧,我幫你打聽一下,哪兒需要用女工。」

  ……

  趙殿元的新工作很輕鬆,坐在鑫鑫造紙廠的車間里待命即可,市面上物資緊俏,就連最普通的印製報紙的原料白報紙都成了稀罕物,掌握大批存貨的人被稱作「紙老虎」,據說某位女作家拿著市長的手諭搞到了五百令白報紙,坐在裝滿白報紙的卡車上招搖過市,在文化界一時傳為笑談,由此也可見鑫鑫造紙廠的生意之興隆。

  戰爭期間,造紙廠的原料木漿很難獲取,主要使用收購來的廢紙打成紙漿做成各種紙張,每天早上,都會有許多裝載著廢紙的車輛等待進入造紙廠,市面上回收破爛舊雜的小販很多,酒瓶子賣回酒廠重新灌裝,廢鐵回爐重新冶鍊,廢紙就流入鑫鑫造紙廠這樣工廠,變廢為寶,韓老闆日進斗金,整天臉上掛著笑容,廠里一切正常,他就到竇安樂路上白俄開的咖啡館消遣,小日子不要太瀟洒。

  偶然韓老闆的妻女會到廠里來看看,造紙廠味道熏人,夫人和小姐待上一陣就走,主要是來宣示一下主權,檢查一下韓贊臣有沒有在廠里養女秘書啥的。

  ……

  潘家花園裡的新主人最近流年不利,他搭上的線出了事,法官趙鉦鏜,因為以往的案子被查出來,被羅君強殺雞儆猴,丟了小命,潘克複在此人身上下了不少本錢,雞飛蛋打一場空。

  據內幕人士稱,是有個從前的交際花去南京告御狀,官司打到內政部長那裡,羅君強才拿姓趙的開刀,事情傳的有鼻子有眼,由不得潘克複不信,小不忍則亂大謀,章家暫且放過,還是掙錢要緊。

  潘克複多路出擊,炒股票,炒棉紗,但總覺得來錢還是不夠快,最快的辦法是找一個下金蛋的母雞,直接搶過來就是,有背景的他惹不起,只能找些弱雞下手,踅摸了一圈,閘北有一家鑫鑫造紙廠生意紅火,似乎沒什麼大後台,就他了。

  潘克複是個有文化的流氓,他深信曾文正公的教誨,利可共而不可獨,謀可寡而不可共,掙錢這事兒得拉著別人一起幹才行,最好是個有排面的朋友,拉大旗作虎皮嘛,七十六號就在極司菲爾路上,距離此間不遠,他早就搭上了警衛大隊長吳四寶的關係,這回就準備借用一下吳大隊長的勢力,謀好處是其次,主要是拉近關係,為以後更大的合作奠定基礎。

  吳四寶就住在愚園路749弄,潘克複先打電話攀交情,然後登門拜訪,表明來意,合作一把,大家各取好處。

  談合作的時候,潘克複不卑不亢,派頭十足,在上海灘混就得這樣,你越是卑躬屈膝,別人就越看不起你,反而趾高氣揚會讓人摸不清來頭,吳四寶人高馬大,油頭中分,一雙眼睛飄忽不定,心不在焉的樣子。

  潘克複研究過吳四寶,窮措大出身,靠的是殺人不眨眼和百發百中的槍法,這種人性格暴戾,不耐煩做花心思的事情,這位爺曾經帶著幾十個槍手衝進交易所,拿槍威逼著交易員做空,和他談合作,說的簡單直白就行,對付鑫鑫造紙廠,只需要吳大隊長派幾個兄弟撐場面,其他的我來做,接下來之後,我來經營,每月利潤分你三成。

  吳四寶抬起粗胖的手,伸出五根手指:「五成。」

  潘克複搖頭:「最多四成。」

  「五成。」吳四寶面無表情重複了一遍。

  潘克複打了個寒顫,眼前這個人光是親手送走的人命就有七八十條,反正賬目自己做,三成還是五成,誰能知道,他痛快答應下來:「那就二一添作五,我和大隊長對半分。」

  「回頭讓愛珍派個會計過去管賬。」吳四寶端起來茶杯。

  「送客~」一旁的黑衣特務喊道,潘克複起身告辭。

  過了一天,吳四寶果然派了一隊特務,以抓經濟罪犯的由頭把韓贊臣逮捕了。

  鑫鑫造紙廠辦公室,韓夫人帶著女兒毫無主張,廠里一幫工人也束手無策,韓贊臣以前開書店時結交的朋友都是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化人,愁眉苦臉悶頭抽煙。

  忽然有一個朋友說:「阿拉認識一個人,潘克複,聽說過吧,他可是很有手段的,和七十六號關係很近,找他出馬,一定能解決問題。」

  趙殿元是韓贊臣親自招進來的人,深得信任,商量營救也有他的份,聽到潘克複這個名字他就明白了,這事兒八成就是潘克複搞的鬼,於是他將章先生一家以及光華火油公司朱老闆被綁的種種事情說了一下,大家就都默然了。

  就算擺明了是潘克複做的局,又能如何呢,人家眼饞這家工廠,非要強取豪奪不可,你給也是給,不給也是給,何苦抵抗。

  韓小姐只有七八歲年紀,只會鬧著要爸爸,夫人被哭的心煩意亂,說:「姓潘的既然要,就賣給他好了。」

  既然願意賣,那事情就好辦了,中間人搭上潘克複的線,兩下接洽,潘克複願意收購鑫鑫造紙廠,但錢是一分沒有,這下韓夫人慌了,因為造紙廠的機器設備都是韓贊臣借錢買的,潘克複給些錢把賬平了也就認了,可是分文不出,這筆債足以將韓家壓垮,到時候一家人連棲身之所都沒有。

  但是不答應的話,韓贊臣的命就保不住,這個官司還沒地方打去,畢竟不是每個人都有章夫人的手段與人脈。

  昨天還紅紅火火的鑫鑫造紙廠轉眼就停工了,門口一群賣廢紙的來討債,可是賣出去的紙又收不回賬款,誰都知道韓贊臣出事了,鑫鑫要垮了,賬還不能賴就賴。

  孤兒寡母還在哭哭啼啼,趙殿元看在眼裡,悲在心頭,好不容易找到一份新工作,沒幹幾天又要失業,這不是老闆的原因,更不是自己的責任,他義憤填膺,卻又無可奈何,從造紙廠出來,漫無目的地走著走著,居然來到車夫夜校。

  曹先生在閱覽室喝茶,看到趙殿元進來,笑問他是不是看完了《生死場》,趙殿元很慚愧地說還沒正式開始看,因為找到一份新工作,不過新工作眼瞅著就沒了。

  「怎麼回事?」曹先生永遠是笑容可掬,波瀾不驚。

  趙殿元就將來龍去脈敘述了一遍,完了咬牙切齒道:「有時候真想一槍崩了潘克複。」

  曹先生說:「你崩了潘克複,還有張克複,王克複,你全都能崩了么?」

  趙殿元猛抬頭:「曹先生,難道就只能眼睜睜看著他們欺負人么?」

  曹先生說:「當然不了,等我們打跑了日本鬼子,推翻帝國主義、封建主義和官僚資本主義這三座大山,就不會再有這種事情發生。」

  趙殿元一下泄了氣:「那得什麼時候啊……」

  曹先生說:「說快也快,說慢也慢,就看我輩的努力了,當然了,燃眉之急不能靠推翻三座大山來解決,巧了,我認識一個朋友,能和七十六號的頭目說上話,我寫一封信,你敢不敢去七十六號走一趟?」

  趙殿元用不可思議的眼神看著他,這位曹先生身上到底藏著多少秘密啊,居然連七十六號魔窟的人都認識。

  「你敢寫,我就敢送。」趙殿元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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