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舞女也要守節
春節這個說法,至今不過三十年而已,民國元年起改用公曆紀年,改舊曆新年為春節,所謂春節就是以前的過年,但在租界上是不認可舊曆節日的,大年初一,一切照舊。
趙殿元和楊蔻蔻離開諾曼底公寓回長樂里,霞飛路和往常一樣鋪滿梧桐落葉,電車駛過,道路兩側偶爾顯露出的弄堂深處,一閃而過的春聯和爆竹碎屑才顯露出年的味道,大多數人還在睡夢中,電車上很空,趙殿元試圖去牽楊蔻蔻的手,被打開。
女人心,海底針,昨夜纏綿悱惻,今天怎麼就形同陌路?趙殿元想了半天,湊過去低語:「不會有了吧?」
楊蔻蔻冷笑:「你是神槍手么,百發百中。」
趙殿元說:「哪有,就這七八發……如果有了,咱們就結婚,不對,咱們分明是拜過天地的。」
楊蔻蔻說:「那不算。」就扭過頭去看著車窗外出神,不再搭理他。
回到長樂里,趙殿元滿心以為楊蔻蔻會把東閣樓的東西搬過來兩個人一道住,但對方完全沒有這個意思,反而回了半邊閣樓把門關上,再無言語。
楊蔻蔻面前擺著單筒望遠鏡和記錄著潘家花園警衛巡邏規律的紙張,她沉默了許久,擦燃火柴,將這張紙化作一團灰燼,收起望遠鏡,平復情緒出門問趙殿元:「中午想吃什麼?」
忽然樓下灶披間傳來蘇州娘子略帶詫異的呼聲。
二十九號迎來了一位久違的房客,蘇州娘子正在灶披間洗臉刷牙,就看到一個人裹著冷風進來,她慢慢直起腰,有些傻眼:「小丁,儂回來了。」
回來的竟然是被抓走許久的曬台住客丁潤生,按理說他應該被槍斃了才對,怎麼一身新做的黑中山裝,還理了頭髮,拎著簇新的皮箱子,倒像是發跡的樣子,進了門左顧右盼,一副久違了的樣子。
蘇州娘子滿嘴的牙粉泡泡,匆忙吐掉,招呼小丁坐下敘話,她有些慌神,自從小丁被抓走後,曬台就租了出去,上海住房緊俏,空著就等於賠錢,這段時間換了三四個臨時的租客,現在還有人住著呢,當初小丁的房租可是還沒到期,人家回來住也是天經地義,兩邊租客打起來,自己這個二房東可就難做人了。
丁潤生只是冷冷和蘇州娘子打了個招呼,就提著皮箱上樓去了,果不其然,片刻后樓上傳來激烈的爭吵聲,新舊房客都是付了房租的,都認為自己占理,互不相讓,鄰居們都出來看熱鬧,蘇州娘子也坐山觀虎鬥,爭吵並沒有持續太久,在新房客提出讓大家評評理的時候,丁潤生不動聲色亮出了派司,一張藍色的,印著青天白日狗牙圈的證件。
新房客頓時啞火,自認倒霉,收拾細軟下樓,去找蘇州娘子的晦氣,退房租再找新房,大年初一被趕出來自然是不痛快,但是他又怎麼能理解丁潤生死而復生的心情呢。
丁潤生把曬台間的門關上,坐在床鋪上回味著過去的時光,自己已經不是當年的自己,那個意氣風發的別動隊員,那個義無反顧的軍統殺手,現在他是變節人員,是落水叛徒,是汪政府特工總部第四處的一名特務。
二十九號陷入奇怪的沉默中,往日那些牢騷話誰也不敢再說,夫妻間說話都壓低了聲音,生怕被曬台小丁聽見,而丁潤生似乎也察覺到這種忌憚,在曬台坐了一會兒就出門去了,他一出門,二十九號才恢復了生氣。
最緊張的莫過於趙殿元,他聽到曬台鎖門的聲音,才把氣喘勻了,丁潤生變節了,楊蔻蔻卻安然無恙,他無法理解這裡面的環節,但是看楊蔻蔻的樣子,似乎心如止水,毫無波瀾。
……
一樓廂房,章太太終於下定了決心,對先生說了實話:「三哥,你辭職吧。」
章樹齋排行老三,人稱章三公子,三哥是他們夫妻間親昵的稱謂,這樣開口就是要掏心窩子了,章三公子不動聲色,靜待下文。
「以前我在仙樂斯的時候,有個人追求過我,我給他吃了不少衛生丸閉門羹,我已經忘了此人,昨天見面才認出來,現在他得勢了,依著這個人的性格一定會報復,拿你開刀是最合適的。」章太太毫不隱瞞,和盤托出。
章樹齋臉色發青,這是他最不樂意看到的局面,自家太太當年是靜安寺路444號仙樂斯舞廳的頭牌小雙寶,紅到發紫的時候急流勇退嫁作商人婦,這件事在七年前的上海灘還鬧出過不大不小的新聞,而自己就是那個獨佔花魁的賣油郎,章三公子為此和家裡鬧翻,兩人隱姓埋名,在長樂里租了一間房,男的上班養家,女的相夫教子,牛郎織女莫過於此,直到潘克複這個惡人出現。
潘克複霸佔光華火油公司的一套法子著實高明,先找人綁架老朱,然後出面營救,裡外里的好處都撈著,當然這只是章樹齋的猜測,本來他打算繼續幹下去,畢竟這年頭差事不好找,但是既然太太的話都說到這裡了,這個差事就必須辭了。
「我今天就辭職。」章樹齋說。
「急不得,這樣太刻意,潘克複會說你不給他面子。」章太太說。
「那……先稱病,再請辭。」章樹齋又說。
「不必操之過急,你心裡有譜就行。」章太太篤定的很。
章樹齋飽讀詩書,豈能不明白君子不立危牆之下的道理,太太說不急,他等不及,當即寫了一封辭呈,可是他已經是光華火油公司的經理,沒法向更高一級的管理人員辭職,只能向董事會請辭,可如今董事會掌握在潘克複手裡,難不成要去潘家花園面見嗎,章樹齋可不願意再見這個人,最後他想了一個折中的辦法,請老朱代為轉達,這樣不見面就不傷和氣。
潘克複收到老朱轉來的辭呈,表面上一團和氣,內心已經十分慍怒了,他也是第一眼就認出來眼前的章太太就是七年前求而不得的小雙寶,往日那些不堪的回憶湧上心頭,慍怒加上羞憤,心裡的火焰熊熊燃燒起來。
彼時,潘克複還是一個窮措大,整日西裝油頭,出沒於舞廳茶樓,不知哪一天迷戀上仙樂斯的頭牌舞女小雙寶,花籃送了一隻只,小黃魚花掉不曉得幾根,可小雙寶只吃餌不咬鉤,別說一親芳澤了,就連手都沒讓潘克複摸過,後來潘克複惱羞成怒想去找人家的晦氣,卻被仙樂斯的後台老板找人教訓了一頓,後來小雙寶金盆洗手,銷聲匿跡,潘克複也將這一段羞辱經歷藏在心底,直到今日再次點燃。
正所謂君子報仇十年不晚,潘克複自比君子,自然不會用瘸阿寶那樣動用不堪的手段,他的手段一定是不動聲色的,有腔調的,他不會強逼著小雙寶做任何事,他要小雙寶主動上門來,償還七年前的舊債,喔,還要帶上利息。
章樹齋請辭,潘克複並沒有拒絕,只是說公司業務需要交接,請等找到合適的人選之後再走,這個要求合情合理,章樹齋只能答應,三天後,潘克複就找到了替代者,章樹齋去光華火油公司辦理交接的時候,卻發現有一筆自己經手的賬對不上了,差額高達五十萬元,賬本塗改過,倉庫內沒有對應的貨物,他頓時明白自己還是逃不過這一劫。
回到家裡,章太太就知道大事不妙,丈夫面色慘白,手腳冰冷,跌坐在沙發上扯開領帶,先倒了一杯白蘭地灌下去才緩過來,他說潘克複動手了,要給我安一個監守自盜的罪名,證據做的足足的,我是百口莫辯。
章太太早有預料,回身把首飾匣子捧出來了:「這裡面的么子,能賣不少錢,我還有一些積蓄……」
章樹齋絕望地搖頭:「要五十萬才能合得上。」
章太太說:「永遠也合不上的,伊拉就是要把你弄進去,此事因我而起,我自然不會讓你身陷囹圄。」
章樹齋跳了起來:「你不能去!他就是想讓你去求他!他以為他是誰,我不是李煜,你不是小周后,他更不是趙光義!」
這個典故,章太太是曉得的,當年南唐後主李煜闔家抓到汴京,趙光義經常宣小周後進宮,每次都要住數日才放回,歸來后以淚洗面,痛罵後主,後人還作了一幅《熙陵幸小周後圖》來渲染此事,身為男人,這是最不堪忍受的事情。
「我是說,這些錢夠我們在蘇州過一段日子了。」章太太依然鎮定自若,「潘克複的手再長也伸不到蘇州去。」
「我不想回蘇州。」章樹齋嘆氣道,「這樣子回去算什麼,逃回去的么,再說了,我一身所長,也只能在上海施展,離了上海,讓我做什麼,做教書先生么?」
頓了頓,章樹齋又說:「我找人想想辦法吧,老朱認識一個法官,打點一下,應該會給我一個公道。」
丈夫既然這樣說了,章太太也就不再苦勸,人生中有些坎是繞不過去的,早晚都要面對。
章樹齋再去公司的時候,巡捕房的偵探已經在等他了,大家都是體面人,警察也沒為難他,還讓他留封信給家裡,章樹齋已經料到這個局面,他寫了兩封信,一封給太太,一封給老朱,他出門的時候特地戴了塊舊款的浪琴錶,摘下來給偵探作為打點,偵探見他如此上道,更是照顧有加,沒給他上手銬,一路上還交代了許多事情,比如在拘留所里一切都是可以買的,床鋪可以買,香煙可以買,飯菜可以從外面叫,錢到位的話,連舞女都能叫進來過夜。
章太太收到丈夫的信后,不慌不忙先拿了錢去拘留所打點,拘留所條件很差,水門汀地鋪稻草,三教九流都有,光是跳蚤虱子就能讓章樹齋這樣的公子哥發瘋,幾根金條花出去,章樹齋就進了只關經濟犯的雙人牢房,好歹少受點罪。
鐵窗前,夫妻倆執手相看淚眼,無語凝噎。
從拘留所回來后,章太太又去拜會了老朱,老朱是章樹齋的前上司和老前輩,早年在亞細亞火油公司做過買辦,積累起萬貫家財,去年一起綁票案搞得他幾近傾家蕩產,巨籟達路上的小洋樓低價售出,火油公司的股份也姓了潘,現在和妻兒頂了一處石庫門房子住著,好歹是獨家獨戶,瘦死的駱駝比馬大,經濟上比章家還是寬裕一些。
老朱人脈很廣,世故練達,但這件事連他也沒有辦法,他甚至不願意為章樹齋作證,章太太忍不住詰問:「朱先生,難道您不曉得綁票案子是誰做的?」
老朱點燃雪茄,抽了一口,淡然道:「阿拉當然曉得這樁事體是哪個做的,姓潘的和別人合謀綁阿拉,不過是圖財,這回陷害小章,恐怕就不是圖財了,人啊,有時候要認栽,忍一下就過去了,弟妹,儂是聰明人,曉得該怎麼做。」
話不用說的太明白,章太太自然曉得潘克複要的是什麼,可是真那樣做了,即便先生活著回來,也斷然不會原諒自己,這個家也就散了。
章太太馬不停蹄的奔走,聯絡律師,打點法官,發生在公共租界上的案子歸上海特區第一法院管轄,以往法官都是重慶政府任命的,現在換成汪政府委任的法官,品格良莠不齊,草菅人命在所難免,章太太拿了十根小黃魚送到主審法官手上,總算是放了一半的心。
初審的日子很快來到,章太太在旁聽席上看到丈夫走進審判庭,心疼的眼淚直流,章樹齋瘦了一圈,鬍子拉碴,眼鏡片也碎裂了,整個人精神恍惚,反應遲鈍,看來那些打點的錢全都餵了狗!
法官叫趙鉦鏜,生了一張威風凜凜的大方臉,披著法袍不苟言笑,審判進行的很迅速,一番交鋒后,法官宣判,被告貪污罪名成立,罰沒所有財產,入獄五年!
章太太沒有歇斯底里,大哭大鬧,這在她的預料之中,不管是警察還是法官,都被潘克複買通了,這位七年前吃了自己掛落的窮措大,如今要千百倍的拿回尊嚴,他要的是自己主動去潘家花園,跪在他面前苦苦哀求,答應他所有條件,留在潘家花園任其肆意狎玩,為所欲為,這樣,方才有一線生機。
回到長樂里家中,章太太對著鏡子里的自己默然,孩子在一旁哭著要爸爸,娘姨早已將家裡的事兒告訴了鄰居們,有了上次吳家的事後,鄰居們都很願意守望相助,但此事他們真的幫不上忙。
鏡子里的章太太面色晦暗,雙眼無神,她洗了把臉,濃妝淡抹,漸漸恢復了一些昔日的榮光,這蒲柳殘姿,難得還有人惦記著,可她小雙寶雖然是舞女出身,但既已從良,就得守節。
章太太終於起身,先將孩子託付給隔壁吳太太,然後上樓敲開閣樓的門,對趙殿元和楊蔻蔻說:「實在不好意思,需要借用二位尊駕,陪我去南京跑一趟。」
趙殿元是爽快人,當即答應,楊蔻蔻想了想也點點頭,問章太太去南京做什麼。
章太太笑了笑,點起一支煙來說:「汪裡面的部長,我大約認識一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