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約會嗎

  趙殿元結束一天的勞作回到長樂里的時候,正是家家戶戶做晚飯的辰光,進了總弄大門,路邊是一個碩大的方形水泥垃圾箱,上面是傾斜的翻斗鐵蓋子,用來傾倒垃圾,下面的兩扇鐵皮門年久失修半開著,新倒的煤渣還殘留著熱度,一隻黑色的野貓翻著魚骨蝦殼,見有人經過,警惕的抬頭張望,空氣中瀰漫著食物的香味,想起家裡有溫熱的飯菜和等候的女人,趙殿元心裡一陣溫柔的悸動。

  29號的黑色大門緊閉,門上貼著紙條:「請走後門。」

  終於還是封了前門,趙殿元並不覺得奇怪,這是上海慣常的做法,一樓客堂間和廂房的住戶把前門封了就不再受樓上住戶進進出出的打擾,連前天井都成了自家的,他繞到後門,灶披間的門虛掩著,油煙四溢,煎炒烹炸,懸在屋頂的電燈泡被油煙熏的五彩斑斕,太太娘姨嫂子們摩肩接踵切菜洗刷燒飯,唯獨自家那隻煤球爐是冷的。

  趙殿元一驚,心臟狂跳起來,擠過狹窄的通道,攀上閣樓,推門一看,楊蔻蔻正在翻看一本書,抬頭笑道:「儂回來了。」趙殿元一顆心放回肚子里,楊蔻蔻並未不辭而別,她只是沒做飯而已。

  「今天我們出去吃大餐,你請客。」 楊蔻蔻把書放下,封面上四個字:啼笑因緣,「哦,這是亭子間田先生借給看的。」

  趙殿元哪裡在意是楊蔻蔻主動找田先生借的書,還是田先生非要借給楊蔻蔻的,人在他就千恩萬謝了,當即答應請客吃飯,帶著楊蔻蔻出門吃飯,出了長樂里,楊蔻蔻叫了一輛黃包車,說清楚飯店位置,講好了價錢,這才上車,趙殿元有些納悶,楊蔻蔻來上海沒幾天,已經熟悉到如此程度了。

  他們吃飯的地方有些遠,是四馬路上的京華酒樓,這家高檔粵菜館本來位於四川北路日租界範圍,後來遷到四馬路來,生意火爆,連帶著又開了幾家分號,每天爆滿,排隊都排不上,有很多是坐黃包車從老城廂,從法租界來的食客,上海灘就是這樣,寧可走遠路,寧可大冬天排隊等候,也要吃一口美食。

  四馬路上素來報館多,書寓多,如今報館為了防備爆炸襲擊,門前都堆積了沙包,書寓也隨著夜總會的興盛而此長彼消,昔日的長三幺二門也變身為今天的舞女,永遠不變的是四馬路的霓虹燈,川流不息的汽車和行人,還有路燈下濃妝艷抹的流鶯。

  京華酒樓排隊太長,趙殿元肚皮已經咕咕叫,卻不敢說換地方,楊蔻蔻先忍不住了,左顧右盼,馬路斜對面一家本幫菜館同樣生意興隆,但排隊的人少了許多,於是拽著趙殿元的袖子橫穿馬路,差點撞到一輛疾馳而過的福特轎車,汽車夫探頭出來大罵:「儂要做孤孀阿是!」楊蔻蔻歡笑著吐吐舌頭跑開了。

  菜館里熱氣騰騰,猜拳行令聲,胡琴小曲,跑堂的吆喝,杯盤鏗鏘聲,不絕於耳,迎賓的帶兩位客人坐到靠窗的二人台,穿白制服的服務生奉上雪白的熱毛巾擦手,趙殿元認出這是住曬台的小丁,沒想到他在餐館做事,小丁也認出了住閣樓的鄰居,熱情介紹了幾個地道的特色菜,趙殿元看看楊蔻蔻,後者點點頭,從善如流,按小丁的推介點了草頭圈子,響油鱔絲,紅燒烤麩,白斬雞,蝦腦醬湯麵。

  吃飯的時候,楊蔻蔻講了今天29號發生的故事,吳家和章家聯手把正門封上了,二房東巴結他們兩家,別家也反對不得,也就是晚飯時間發生的事情。

  「聽說吳先生調到滬西來做巡捕了,大概是為了安全起見吧。」楊蔻蔻說。

  「興許是的。」趙殿元想起那天在電車上被搶劫毆打的事情,額角就突突的跳著疼,滬西魚龍混雜,租界巡捕和滬西警察和76號特工屢有衝突,吳先生調過來做事,這是被穿了小鞋的。

  「你頭髮變直了。」趙殿元說,在屋裡他就注意到這個變化,只是一直沒來得及問,他記得第一次見楊蔻蔻就是直發,後來再見就是燙髮,現在又回到直發。

  「燙直了。」楊蔻蔻捋了捋頭髮,「好看么?」

  飯畢,趙殿元叫侍者買單,楊蔻蔻卻拿出錢來付賬:「你請客,我付錢,今天打麻將贏了錢,不義之財如流水,得吃掉花掉才行。」

  肚皮吃飽,西北風吹在身上都不冷了,外面車流明顯減少許多,孤燈下,廢報紙被風吹得打著旋亂走,一個面色慘白的老妓大約是一整天都沒有招攬到生意,木然的看了從菜館里出來的小情侶,退入了黑暗中。

  「是回去,還是看電影,亂世佳人,美琪大戲院。」趙殿元提議道,談戀愛大約就是如此吧,吃吃喝喝,看電影軋馬路,水到渠成。

  「太晚了,不看電影了,我想吃蝴蝶酥。」楊蔻蔻倒背著手蹦跳著走路,嬌憨無邪,趙殿元心都化了。

  大馬路上的凱司令西餅屋有賣蝴蝶酥,價錢昂貴,但物有所值,奶油用的足,光香氣就能把小孩饞哭,楊蔻蔻捨不得吃,要拿回去慢慢享用。

  今天著實回來的晚了些,守長樂里總弄大門的老張已經進入了夢鄉,趙殿元少不得說了一籮筐的好話,答應用二兩黃酒賠老張的美夢,才把事情打發過去,進29號戶門的時候還好些,蘇州娘子在給男人等門,說起來楊蔻蔻住進來幾天,還沒見過二房東本人長什麼樣子哩。

  上樓的時候,亭子間的門忽然開了,一個中年男人油膩的腦袋露出來,圓框眼鏡上也蒙了一層油光,他對趙殿元視而不見,問楊蔻蔻要不要看《金粉世家》。

  「謝謝田先生,啼笑因緣我還沒看完呢。」楊蔻蔻笑著回應,扶著欄杆上樓,田先生抬起頭,極力想領略裙下風景,可惜燈光黯淡什麼都看不見,趙殿元瞥了一眼亭子間裡面,亭子間之所以叫亭子間,就是又窄又矮又陰暗,不然就叫后廂房了,田先生整日晝伏夜出,不修邊幅,屋裡煙霧繚繞,小書桌上擺著一盞蘋果綠色的檯燈,除了正對藤椅的一小塊位置,其餘地方全是書,鋼筆稿紙煙灰缸。

  二樓大卧室靜悄悄的黑漆漆,梅英不會這麼早入睡,想必是出去玩耍未歸,廂房也一片熱火朝天,周太太照例在罵周先生,幾個孩子哭的哭,鬧的鬧,楊蔻蔻袋子里的蝴蝶酥不識好歹的散發出誘人的香氣,這大半夜的大人都未必撐得住,更何況小孩子。

  周太太也聞到了這股香氣,她有些惱恨前閣樓小姑娘,29號是分階級的,她自認比不過吳家章家太太,但在梅英面前還是驕傲的,畢竟她是正房太太,又生了兒子,針線活做得好,行得正坐得端,理應是第二階級的領軍人物,可惜梅英不給她面子,只有二層閣嫂嫂俯首帖耳,本來她覺得新來的前閣樓小姑娘年歲不大,應該唯自己馬首是瞻,可是這丫頭竟然和吳章走在一起,這口氣憋了一天了,孩子一鬧,怒火更甚,巴掌就打在兒子屁股上。

  上了閣樓,趙殿元搜腸刮肚想說點什麼,楊蔻蔻道一聲晚安回了前閣樓,房門輕輕關上,隔壁28號隱約飄來收音機夾雜著電聲噪音的歌聲:「夜上海,夜上海,你是一個不夜城……」

  趙殿元合衣躺下,回味著約會的細節,揣測著楊蔻蔻的心思,今夜要麼美夢作伴,要麼徹底無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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