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閣樓小姑娘
新的一天從倒馬桶開始,住石庫門房子的人是沒有睡懶覺的資格的,初來乍到的新房客楊蔻蔻也不例外,趙殿元出來倒馬桶的時候,正遇到這位芳鄰下樓,清晨的第一縷陽光透過老虎窗照在楊蔻蔻的腦後,脖頸上的絨毛清晰可見,她回頭,搶過趙殿元手裡的馬桶:「哪有男人倒馬桶的道理。」
確實,沒有男人倒馬桶的道理,住29號一共有三個單身漢,除了趙殿元之外,還有住曬台的小丁和住亭子間的田先生,他倆的馬桶都是歸二層閣嫂子倒,每月隨便給個一塊錢就行,所以每天早上刷馬桶的婦女隊伍中只有一個趙殿元,現在也有女人幫他倒馬桶了,趙殿元心裡春暖花開,別管真假,畢竟是拜過堂的女人啊。
處理完馬桶,第二緊要的事情就是吃飯,趙殿元沒空自己做飯,廚房裡沒有屬於他的煤球爐,既然楊蔻蔻幫他倒馬桶,他就要投桃報李,管起人家的早飯來,昨天的二十元還剩下一點,趙殿元下樓去大餅店買了燒餅油條回來,楊蔻蔻也不客氣,兩人坐在一起分著吃了。
趙殿元滿腹問題,最終還是找了一個合適的詢問,他說楊小姐你下一步什麼打算?楊蔻蔻歪頭看著他,眨眨眼說在這兒過唄,怎麼你要把我送回潘家么?趙殿元忙說不會,心中的石頭落了地,只要楊蔻蔻不再不辭而別就好。
早餐結束后,趙殿元出門工作,他是維修工,手停口停,以前一個人吃飽全家不餓,現在要養活一個人,幸福之餘還有些壓力,下到天井裡,看到客堂間吳先生正站著看報紙,新鮮出爐的申報紙還散發著油墨味,好巧不巧被趙殿元看到背面的一則新聞,潘府大喜,潘家小開潘驕與慈溪楊家之女麗君喜結連理,滬上聞人紛紛到場祝賀云云,配圖是新人合影,坐著的是身穿婚紗的楊蔻蔻么,站在椅子後面的大約是自己,趙殿元一陣驚恐,吳先生是租界巡捕,幹這一行的眼睛毒得很,如果被他看到楊蔻蔻就是逃婚的楊麗君,豈不雞飛蛋打一場空,想到這他又仔細看了看報紙上的照片,別說蒙著婚紗的楊蔻蔻辨不出五官,就連自己都認不出自己的臉。
李巡官將報紙遞給趙殿元,又責怪他為什麼辦喜事也不說一聲,好歹讓鄰居們吃一吃喜糖,趙殿元頭皮發麻,旋即意識到李巡官口中的喜事和報紙上的喜事不相干,是蘇州女人把楊蔻蔻的事情傳遍了29號,現在人人都曉得自己娶了老婆了,可他們卻偏偏忽視一個真相,哪有兩口子過日子還分開用馬桶的道理。
去上工的路上,趙殿元將報紙上的新聞翻來覆去看了許多遍,最終將這一小塊裁剪下來摺疊好放在貼身的兜里,他在暢想,若干年後再拿出來看時會是怎樣的心情,或許那時兩人已經兒孫滿堂。
趙殿元在外面忙活了一天,中午隨便湊合了一碗陽春麵,他的工作好在是日結,有時候還能拿到小費,手上有了錢也留不住,買了檀香橄欖和火腿粽子帶回來做點心,進門上樓的時候看到楊蔻蔻和主婦們在灶披間里有說有笑,一群煤球爐中赫然添了新成員,灶披間本來就小,要隔出大半做二房東一家人的卧室,角落裡還豎著放了一口大棺材,煤球爐們只能擺在過道里,空間容不下主婦們一起煎炒烹炸,只能默契的分批次做飯,炒小菜, 煮米飯,做完飯之後還有餘熱的煤球爐可以燉湯,燒熱水,晚上是不封爐子的,寧願早起來生火,也要節約煤球。
只用了一天時間,楊蔻蔻就和29號的主婦們打成一片,雖然共居同一個屋檐下,但彼此間並不熟悉姓名,也不會刻意打聽,通常會用居住位置指代,比如二層閣嫂嫂,客堂間阿婆,楊蔻蔻是新來的,自然就成了前閣樓新娘子,但在她的抗議之下,修改成前閣樓小姑娘。
這是趙殿元第一次體驗屋裡有人的感覺,雖是簡單小菜飯,豆芽鹹魚白米飯,但吃的是家的感覺,是有老婆的感覺,吃到一半他才想起來問,爐子和煤球,米和菜,還有用的這嶄新的碗筷杯盤都是哪兒來的。
「賒的啊。」楊蔻蔻說,給趙殿元碗里夾了一筷子鹹魚,「二層閣嫂嫂帶我去賒來的,都記你賬上了,以後少在外面買著吃,開銷太大,不如自家做的省錢,剩下的米飯,早上還能做泡飯,不用再去大餅店買早點。二層閣嫂嫂是個好心腸,她要帶我做髮網,折錫箔,在家裡做做就能掙錢,但是我想做點別的……對了,亭子間那位幹什麼營生的,總是晚上點燈熬油的……」
飯桌上鋪著藍色的桌布,暖水瓶里是滾燙的熱水,面前的女人在絮絮叨叨,趙殿元有些恍惚,甚至分不清夢幻和現實,被楊蔻蔻在下面踢了一腳在回過神來,忙道:「住亭子間的田先生給報館寫文章,豆腐塊那麼大就能換五塊錢,他是有文化的人,白天怕吵,夜裡安靜才能寫文章。」
「他寫的什麼文章,申報上有么?」楊蔻蔻似乎很好奇,趙殿元語塞,他並不知道田先生寫過什麼大作,這些文化人總是又窮又酸,和做工的人打交道時有種居高臨下的態度,反倒是住曬台上的小丁為人熱情,平時遇到能說上幾句話。
吃完了飯,楊蔻蔻拿出一個白瓷茶壺,泡了一壺熱茶,茶餘飯後,兩個人真的如同夫妻一般聊起來,令趙殿元驚訝的是,短短一天,楊蔻蔻對鄰居們的了解程度已經超過了自己,她知道住客堂間的吳先生是老閘捕房的副捕頭;知道住一樓廂房的章先生以前在太古輪船和禮和洋行做過職員,現在是光華火油公司的襄理,和太太非常恩愛;知道二樓卧室里住的是重慶外交官員的姨太太梅英,一個人帶著女僕獨守空房,每天睡到中午,抽了鴉片之後才出門賭錢,而梅英抽鴉片的煙灰都被侍女賣給二層閣的阿鬼用來過癮;還知道二樓廂房的男主人周阿大以前是南貨店做大先生的,後來自己做點小買賣也不掙錢,整天被太太訓斥;更知道灶披間里那口棺材的來歷,是二房東的老娘預備百年之後用的,重達六百斤,每年都要用生桐油刷一遍。
趙殿元在29號住了許久,都沒楊蔻蔻知道的詳細,但這些他並不感興趣,他只想知道楊蔻蔻能在這裡住多久。
「蔻蔻,潘家找到你怎麼辦?」趙殿元問道。
楊蔻蔻看了看他:「錢如碧雇你給了多少錢?」
「二十塊錢。」趙殿元據實已告,「上次你走後,我出了點意外,大病一場,剛能下床就被他們抓了去,莫名其妙就做了新郎。」
「上次?」楊蔻蔻眨眨眼,「哦,你也是被抓去的,潘家祖籍寧波,老太爺潘衡甫還在的時候,和慈溪楊家指腹為婚,為孫子安排好了親事,後來楊家家道中落,老爺太太相繼去世,叔伯就把……就把自家侄女送到上海來完婚,希望能得到一些彩禮,可是潘驕卻是個不成器的廢物,被酒色鴉片掏空了身子……」
「所以你就逃了。」趙殿元終於搞懂了那天為什麼楊蔻蔻會跟著自己回家,那真是走投無路下的選擇,得虧是遇到自己這個好人,換了一個人都不會是這種結果。
楊蔻蔻點點頭。
「可是你為了楊家,還是回去了。」趙殿元繼續自己腦補,「楊家用一個假的潘驕欺騙了你們,當你看到我時,知道上當受騙,所以再次逃走,你不怕楊家登報懸賞尋人嗎?」
楊蔻蔻嗤笑:「如果懸紅拿人,你就把我送去換賞錢唄。」
「不不不,我可不會。」
「我倦了,去睡了。」楊蔻蔻起身,「碗放著,我明天刷。」說完回前閣樓去了,薄薄的一道門,卻如同天塹一般。
天色已黑,趙殿元輾轉反側,他屋裡熄了燈,隔壁卻還亮著一盞孤燈,不知道楊蔻蔻在做什麼,亭子間里傳來咳嗽聲,田先生又在奮筆疾書,樓下孩童哭鬧聲,夫妻壓低了聲音的吵嘴聲,還有哈欠放屁甚至曖昧含糊的呻吟聲,今天在趙殿元腦海中都像是放大了十倍,吵得他無法安睡。
終於,趙殿元忍不住爬起來,走到前閣樓門前,想透過門縫窺視一下,可是門后遮擋了一張布簾,什麼也看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