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青在心裡撇了撇嘴。潤生現在老是這樣,抓住一切機會嚇唬自己,似乎是在發泄某種求而不得的不滿。郁青拿潤生沒有辦法,又不忍心說他什麼。除了這些言語恫嚇,還有許多有意無意地碰觸。郁青要是反應得過來,會稍微躲一下;反應不過來的話,就遲鈍地隨潤生去了——有些事一旦發生的次數多了,人彷彿就慢慢習慣了。,
幸而潤生倒也沒有再做過什麼更讓人無法接受的事。兩個人彷彿心照不宣地達成了某種奇怪的默契。,
午間的鐘聲響了起來,郁青開始收拾書包,對潤生道:「我要走了。」,
潤生抬頭,微微皺了皺眉:「你下午不在這兒了?」,
「下午有事。」看見潤生失落的目光,郁青補充道:「老師交代下來的。」,
潤生默默不語。,
郁青看著他,猶豫了片刻:「那個……你下午有事么?」,
「都說了實驗室今天檢修。」潤生翻了一頁書,冷淡道。,
「那要不要一起看電影?」郁青小心翼翼道。,
潤生有些意外地抬起頭。,
郁青說的看電影,當然不是去電影院。教翻譯理論的夏老師每個星期五晚上統一組織他們班看電影。以前選片子是她的事,這周她說太忙了,把這事兒也交給了郁青來做。,
對郁青來說,這簡直是天大的好事。因為這意味著他能看到好多平時沒機會看到的電影。難得有這個機會,剛好潤生也在。,
郁青拿著她給了條子和名片到音像店去去取錄像帶,然後抱著一大堆錄像帶和潤生一起去外院的小會議室選片子——那裡有台錄像機。,
小會議室倒是比圖書館暖和多了。潤生去食堂打了飯,然後兩個人一邊吃飯,一邊守著錄像機開始看電影。,
錄像帶也不知道是通過什麼渠道流進來的,有些質量真是蠻差。老師的紙條上重點推薦的幾部片子,要麼畫面不清楚,要麼聲音聽不到,這些都沒法拿到班上去放。郁青忙活了半天,感到很不好意思:「還想著可以讓你一起看看什麼有意思的片子……」,
潤生放下飯盒,從容地擦了擦手:「剛才那個不是就挺有意思的么。山裡的豪華大飯店,逐漸瘋掉的人……還有那對雙胞胎……要是有聲音就好了,我還挺想看看結局是什麼的……」,
郁青打了個哆嗦:「那個好像是鬼片……怪嚇人的。」他把片名記在了本子上:「下回看看能不能租到有聲音的版本。」,
他在一堆錄像帶里挑挑揀揀:「誒,有了,這個好像很有名,是獲過獎的。」,
這一部電影是黑白的,但畫面難得很清楚,故事看上去也很有意思,郁青端著飯盒,和潤生一起坐在那裡看了起來。,
那是個戰爭背景的愛情片。男主最後在危難里捨棄了自己,成全了自己的深愛的女人和她的丈夫,讓他們能夠遠走高飛。,
郁青如痴如醉地看完,覺得鼻子酸酸的,有點兒想流眼淚。他眨了眨眼睛,把淚水憋了回去。回頭卻發現潤生臉色不怎麼太好:「這個還不如上一個呢。」,
「挺好的啊。」,
「不好。」潤生不滿道:「換個別的。」,
郁青翻了翻,找到了一本看上去封面很漂亮的:「那換這個看看?」,
潤生換了錄像帶,兩個人又默默看了起來。,
新的故事似乎是講一個年輕人在大學遇到的友誼。郁青認真看著,可總覺得哪裡漸漸不太對勁起來。當看到男主人公撫摸朋友的頭髮時,他的心不知不覺開始跳得快了起來。他悄悄瞥了一眼潤生,哪想到潤生正默不作聲地盯著自己。,
這下可讓郁青徹底慌了起來。他的臉騰地一下就紅了——是想起了自己也那樣偷偷摸過潤生的頭髮。,
沒等他來得及思考,會議室的門忽然被推開了。一個中年男老師走了進來,皺眉道:「你們怎麼進來的?」,
郁青愣了愣:「哦,是夏知秋教授把鑰匙給了我。她讓我選個片子,我們班下周五要一起看電影。」,
那個男老師走了進來,看到桌子上堆著的錄像帶,隨手拿起來翻了翻,卻正好看到錄像機里那部電影的封殼。待看清了封殼上的字樣時,他面色一變,扭頭看到電視機上的畫面,嚴厲道:「誰讓你們看這種淫穢品的!」,
郁青不知所措道:「這個是夏老師開的片單里的……」他把那張紙條遞了過去:「都是獲獎影片,不是淫穢品……」,
「這個是大毒草!學生怎麼可以看這種東西!還是佔用公共資源。」那位男老師厲聲道:「趕緊走,我今天就當沒看見,再有下次直接給處分!」他向郁青確認道:「夏知秋是?」,
郁青不安地看著他。,
那個男老師把他們倆幾乎是推搡著攆了出去,嘩啦啦鎖上了會議室的門,自言自語道:「真是越來越不像話了……」,
不速之客走了,郁青和潤生站在走廊面面相覷。郁青擔心道:「夏老師會不會有麻煩啊……」,
潤生拿著那盒「大毒草」翻來覆去地看,心不在焉道:「能有什麼麻煩,真有麻煩,他肯就這麼走了?不過就是看不慣,沖學生髮發脾氣罷了。」,
郁青思量了片刻,微微感嘆道:「原來也有這樣的老師啊……」,
「這種人多了。」潤生言簡意賅道:「你是從小生活環境太簡單了。」,
郁青不得不承認潤生說得也有道理。,
潤生看了眼空蕩蕩的走廊:「那個老師已經走了。要麼我們再回去把片子看完?把門從裡面鎖上就行了。」,
「還是不要了。」郁青謹慎道:「萬一他又回來,怪不好的。我看那個愛情片就不錯,下周我們班看那個就行了。」,
他抱著錄像帶去了夏老師的辦公室。周末老師不在。郁青把錄像帶仔細地收進柜子里,給夏老師留了張字條,然後和潤生一起離開了外院的小樓。,
冬日的下午,校園裡看不到多少學生。積雪的路面被太多人來來回回踩過,變得又硬又滑。兩個人在堅硬如冰的積雪上慢慢走過。,
潤生走著走著,忽然開口道:「你就不想知道到底是什麼樣的片子能讓那個男老師氣得把我們攆出來么?」,
郁青的耳朵立刻有幾分燙,他想自己大概隱約猜中了什麼,而潤生想必也猜中了,於是只能含混道:「以後有機會再說……」,
潤生玩味地笑了:「給你片單的老師……可真有意思。萬一你挑了這個大毒草在班上放……」,
「它就只是一部電影而已啊。」郁青辯解道:「再說了,不是沒選那部么。」,
「要我說,你選的那個故事挺難看的。」潤生淡淡道:「我不喜歡。」,
「不難看啊。」郁青想到男主送別女主和她的丈夫,和警長一同走入夜色中,仍然有些悵惘:「多好的故事啊。」,
潤生冷淡道:「男主太慘。」,
「可他已經釋懷了。」郁青想到那個故事,心裡也很難過。,
「釋懷?」潤生不帶感情地笑了一下:「所以說,故事就是故事而已,都是假的。」,
郁青遲疑良久,才慢慢開口:「就算是在現實生活里,也不是所有的感情都能得到回應,都能有一個理想的結局啊。」,
潤生在航院大樓后的小路上停下了腳步:「如果是你面對這些,也能釋懷么?」,
郁青誠實道:「我不知道……」,
「是啊,你不知道……」潤生靠近他,低低道:「反正我是做不到的……」,
郁青知道自己應該稍微躲一下,可看見潤生那雙淺色的瞳仁,他不知怎麼卻像被施了咒一樣動彈不得,只能在大得驚人的心跳聲里看著潤生越靠越近。,
然而潤生只是撥開了他額前的頭髮,微微一笑:「怎麼不說話了。」,
郁青看著他的笑容,心跳聲慢慢消失了。他突然有幾分莫名的委屈和惱火,還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恐慌。,
潤生彷彿看出了什麼,柔聲道:「你怎麼了?」,
「沒怎麼。」郁青看著他,那種緊張和不安感越來越強烈,只想快點兒離開這裡:「我要回圖書館去了……」,
潤生卻不肯放過他:「你還沒回答我呢。」他的眼睛緊緊盯著郁青,輕輕道:「你討厭我這樣碰你么?」,
郁青心裡亂糟糟的:「不是討厭不討厭……這不好……」,
「有什麼不好的?我們以前……」,
「以前是以前。」郁青掙扎道:「那時候我們都不懂事……」,
「不懂事……」潤生重複著,聲音像是誘惑,又像是在逼迫:「你真的一點兒都不懂么?那你臉紅什麼,又慌什麼呢?」,
郁青拚命搖頭:「你又來了……我不和你說,說不通……」他感到自己再也無法繼續面對潤生,只能狼狽道:「我要回去背單詞了……」說完匆匆往前走。,
潤生彷彿要來伸手拉他,卻不知怎麼停住了。,
郁青抬起頭,看見一個頭髮花白的老人正詫異地看著他們。,
潤生走上前來,就像什麼都沒發生過那樣對老人道:「秦教授。」,
秦教授臉上的表情溫和下來:「叫老師就行了。你就是傅潤生,我正要去找你。我看了你昨天交上來的實驗報告,那個思路不是課上講過的。是你課後自己看了其他的實驗教材么?」,
潤生謹慎道:「競賽的時候聽過些相關的內容,我就自己改進了一下。」,
「那也很不錯了。」對方蒼老的臉上露出了幾分讚許:「能佔用你一點時間么?我想和你簡單聊一聊。」,
潤生瞥了眼郁青,似乎猶豫了一下。,
郁青卻彷彿終於抓住了救命稻草:「那我……我先走了。」說完把書包往肩上背了背,看都不敢再看潤生,只是低頭匆匆從那位老人身邊跑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