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青從沒想過,潤生會突然在自己面前變成這樣。這甚至都不能算是瘋,可卻比真正的發瘋還要讓人害怕。,
而自己有一天居然會對潤生感到恐懼。這大概是最令郁青難過的事。,
不過在郁青琢磨清楚這些令人難過和費解的事情之前,另一件大事短暫地轉移了他的注意力。,
高考成績終於出來了。,
郁青的成績就是他平時的水平,穩穩噹噹地過了G大的提檔線。只是專業不盡如人意——他不知怎麼被調劑到了外語學院。,
理科生去讀工科院校的文科專業,怎麼看都莫名其妙。奶奶很是在家拍了一陣子大腿。不過郁青自己對此倒並沒有感到遺憾——他本來也沒有特別想讀的專業,當初只想著能考上G大就好。如今心愿實現,只有心中石頭落地的輕鬆感。,
只是一想起潤生,這輕鬆里就不免帶上了些許複雜和不安。,
可潤生倒好像什麼都沒發生過一樣。郁青的錄取通知書來了,他的笑容和恭喜都是那麼真心實意,讓郁青幾乎以為他們又回到了從前。,
唯一不同的是,他如今不敢再心安理得地迎接潤生的目光了——那樣的目光老是讓郁青心慌。,
一起長大的發小,又考上了同一所大學。在周圍的親友們看來,怎麼都是值得高興的事情。,
就連一向對潤生有些許偏見的李淑敏態度也改變了不少。她很是熱情地跟潤生說:往後你們倆還能互相照應。轉頭回家對著郁青,又數落郁青越大越不懂事,怎麼考上了同一所大學,反倒和人家疏遠了。,
郁青不知道該怎麼解釋這件事。因為他和潤生現在不約而同都在迴避那個他們還沒弄明白要怎樣碰觸的問題。他想潤生大概和自己一樣,也在思索未來兩個人要怎麼相處——他不覺得潤生是放棄了。,
世事紛紜,總是稱心如意的少,事與願違的多。郁青想,自己從小到大,算是那種多數時候都能活得稱心如意的孩子——親人和朋友始終都關心和愛護著自己,學業也很順利。就算遇到了悲痛的事,也有可以共同承擔的人。,
如果可以,他希望潤生也能擁有這樣的幸福。可為什麼潤生想要的東西,偏偏是那麼強人所難。而且只要一想起潤生髮瘋時都干出了些什麼混賬事,郁青仍然覺得傷心又生氣。,
可是最後的最後,所有的情緒消退,只有悵然留了下來。,
這不全是潤生的錯。郁青想,我肯定也有錯。,
他就這樣懷著滿腹心事,和潤生一起邁進了大學校門。,
為期兩個月的嚴格軍訓讓人無暇他顧。部隊生活艱苦得超乎想象,新生們完全是被按照新兵標準對待的。這讓郁青腦子裡幾乎只剩下吃和睡這兩件事。,
他偶爾能在訓練的間隙遠遠看見潤生,卻幾乎沒什麼機會去和他講話——他們分屬不同的營隊,不在同一個宿舍,訓練場上也隔得很遠。,
相比於郁青,潤生顯然對這樣的生活要適應得多——起碼看上去是這樣。學生們偶爾能從教官口中里聽到傅潤生這個名字——都是讚歎和表揚。,
但郁青還是有點不放心。等他總算找到機會遠遠地從一大群黑炭頭裡辨認出潤生,結果發現潤生果然晒傷了。,
二胖老說郁青太慣著潤生了。郁青自己卻不這麼想。因為夏天的那些事,他和潤生現在不像從前那麼親密無間了。可不管潤生做過什麼混賬事,郁青一看到他受傷生病,總覺得是疼在了自己身上。他實在是沒法假裝看不見。,
好不容易熬到太陽西沉,晚上破天荒沒有組織集體看新聞和紀錄片。因為安了紗窗,宿舍里總是很悶熱。小小的電風扇在他們頭頂上嗡嗡地轉著。同學們天南地北地聊天,有人抱怨訓練的辛苦,也有人憧憬著摸槍的那天。,
教官來通知洗澡,大家歡天喜地從床上跳下來,拿著洗浴用品魚貫而出。,
郁青本來已經離開了宿舍。走到一半想起來什麼,又噼里啪啦跑回去,悄悄從背包里翻出了一支晒傷膏帶在身上。今天沒有集體活動,等洗過澡,他正好有時間去找找潤生在哪兒,然後把葯給他。,
大浴室熱氣騰騰的,人多噴頭少。一個淋浴頭要兩三個人一起用。郁青急匆匆地把自己洗乾淨出來,外頭天已經黑了。,
他穿過廣場,往航院所在的宿舍樓走去,逢人打聽工科試驗班的宿舍在幾樓,有沒有人知道傅潤生在哪個宿舍。只可惜人人都對他搖頭。好不容易走到宿舍門口時還被一個教官模樣的人攔下了。對方嚴肅地告訴他不可以串寢,然後把他攆了出來。,
郁青抬頭望著宿舍樓的燈光,有幾分一籌莫展。,
他猶豫片刻,伸手攏在嘴前,沖宿舍樓大喊:「潤……」,
冷不丁一隻冰涼的大手從後頭伸了過來,牢牢地捂住了他的嘴。,
身後貼上來的人也是冰涼濕冷的。郁青嚇得一激靈,懷裡的盆掉下去,洗浴用品落了滿地。,
潤生鬆開手,蹲下來幫他撿東西,聲音涼絲絲的,聽不出喜怒:「終於想起我來了?」,
郁青這會兒還沒從驚嚇里平復,總懷疑潤生剛剛手指好像是故意在自己嘴唇上揉了一下。他接過盆,謹慎地往後退了一步:「……我……我就是來給你送個葯。」,
潤生接過葯,仔細看了他片刻,嘴角高高地翹了起來:「那你幫我塗,我夠不到後背。」,
要是換做以前,郁青肯定毫不猶豫地幫他這個忙。可眼下潤生提起來,他卻躊躇了片刻——上一回幫潤生擦藥,簡直擦出了心理陰影。,
潤生臉上的笑意淡了:「現在連幫我塗個葯都不行了么?」,
郁青只得接過藥膏:「我進不了你們宿舍……」,
「就在外頭。」潤生轉身:「那邊有個石頭檯子。」,
夏夜的小廣場上人來人往,都是忙著去水房打水擦洗的軍訓生——部隊條件有限,他們要三天才能正經洗上一次澡,沒有澡可洗的日子裡,只能這樣自己打水擦擦了。,
明明只是半個夏天而已,卻彷彿已經過去了很久很久。,
郁青看著潤生後背上頭深淺不一的紅色晒傷,嘆氣道:「每天拿冷毛巾多敷一會兒,沖涼也沖久一些,能好點兒……你和教官說一聲,申請訓練時穿長袖的衣服。我聽服務社的老闆說了,他後天會進一批晒傷膏。可能沒有這個牌子效果好,但好過沒有,你到時候記得去買……」,
他絮絮叨叨叮囑了好多,卻突然想起來一件事:「咱們出發前,你不是也帶葯了么?」,
潤生沒動,可郁青就是感覺到,眼前的彷彿呼吸一滯。空氣中有片刻古怪的安靜,潤生轉過身來,不慌不忙道:「丟了。」,
從小到大在一起,郁青是知道的,潤生從來不丟東西——這個人根本就不是那種會丟三落四的人。,
潤生又說謊了。郁青突然覺得很生氣,也不知道是為潤生說謊,還是為潤生不愛惜自己。但他什麼都沒說,只是把剩下的藥膏塞進了潤生手裡。,
潤生看著手上的葯,輕哼一聲:「你說你不喜歡我,還老是對我這麼好。你自己說,這是不是很矛盾?」,
郁青避開了他的目光,低聲道:「對你好是應該的……」,
潤生冷冷地笑了:「世上哪有那麼多應該?」,
他們一直以來小心迴避的問題終於又被放上了檯面。,
廣場上的人漸漸稀少,他們身邊,只有空曠之處的風聲。,
郁青深吸一口氣:「潤生,你聽我說……我之前去圖書館查過了……只是沒找到機會和你說……」他頓了頓,認真道:「書上說,同性依戀是青春期正常的現象。它不能等同於同性戀……所以我們……」,
潤生的表情有片刻空白。然而他很快就笑了:「我不管那些,我就是喜歡你而已。」他壓低聲音,直視著郁青的眼睛:「別看到個什麼名詞就往我身上套。我就是喜歡你,我知道,你也知道。」,
疲勞過度的心慌感再度涌了上來。郁青悄悄握緊了拳頭,只覺得心裡難受得讓人講不出話來。,
潤生盯著他,神色慢慢流露出了一絲痛苦:「你就不能也喜歡我一點么?不要很多,一點點就行了……」,
「可是我的喜歡不是你要的那種喜歡啊。」郁青感到自己的鼻子酸得厲害。那想起了自己那天翻到那段話時的感覺。是恍然,也是悲傷。,
原來是這樣,原來我走出了那個階段,而潤生卻留在了那裡。而且,怕是要永遠都留在那裡了。,
「我們就不能像以前那樣繼續做朋友么?」郁青喉嚨哽得幾乎說不出話來。,
潤生慢慢退開了。他說不清是自嘲還是譏諷地微笑了一下:「可以啊。那在我想通之前,你能保證繼續像以前那樣對我好么?」,
郁青有些遲疑地看著他,拿不準潤生這話是什麼意思。,
潤生的笑一閃而逝,又換上了平時的那副表情:「你要是不願意,就算了。反正都已經這樣了……也對,正常人發現我是這樣的人,肯定都會躲得遠遠的……我不怪你……」,
「我對你好是應該的。」郁青打斷了他:「一直都會對你好的……」,
這次換潤生沉默了。好久,他才慢慢道:「知道了。」,
熄燈的預備哨響了起來。潤生站起來,換了副輕鬆些的表情:「趕緊回去,再晚就要挨罰了。」,
走出很遠的時候,郁青回頭望了一眼,發現潤生攥著藥膏,仍然站在那裡。小廣場上昏暗一片,他看不到潤生的表情。,
郁青的鼻子不知怎麼回事突然就酸了。他低下頭,快步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