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下了一夜。郁青起來的時候,身上沉得厲害,肩膀上也很疼。而那會兒潤生已經早早爬起來,到外面清雪去了——是從窗子跳出去的。外面積雪太厚,門根本就推不開。,
爐膛里的火已經熄了。潤生扒開了門前的積雪,在院子里清出了一條小路。郁青慢吞吞地穿好衣服,將房間恢復原樣。然後兩個人關上門,把鑰匙放回原處,再一次翻牆離開了。,
郁青想是不是應該給傅哲留個字條,潤生說不用。外頭下了一夜的暴雪,積雪厚得過膝。地處偏僻,加上時間尚早,雪地里連條小路都沒有。,
兩個人手拉著手,在行李箱的把手上系了根繩子,平放在雪上拖著,深一腳淺一腳地慢慢往廠區走。路雖然難走,但潤生看上去心情很好。他眼睛彎彎的,時不時就要扭頭看上郁青一眼。郁青問他看什麼,他也不回答,只是嘴角高高翹著。,
新雪又白又亮,彷彿把人也映得亮堂起來。郁青忍不住也露出了笑容。他裹緊衣領,感覺身上好像輕鬆了些,只是仍然很冷——雪后的天氣總是很冷的。肩膀上還是很疼。郁青笑過後忍不住撅了撅嘴,悄悄抓了一小把雪,從後頭接近潤生,想把雪塞進潤生的衣領里,小小地報復一下。,
沒想到潤生就像後頭長了眼睛一樣,一閃身就躲開了不說,還抓住了郁青的手。兩個人嘻嘻哈哈鬧了一會兒,郁青也不知踩到了哪裡,忽然腳下一空。潤生趕緊把他拉進了自己懷裡。,
是個挺深的雪坑。幸好人沒真掉下去。,
兩個人面面相覷,終於收起了玩鬧的心思。潤生正色道:「小心一點啊。」郁青心有餘悸地點了點頭。,
再然後一路無話,只是牽著手慢慢走。他們誰也沒提前一晚上的事。郁青忍不住偷偷看了潤生一眼,可潤生除了心情好,看上去和往常好像也沒什麼兩樣。這讓他有點安心,卻也有點莫名的失落。,
班車站周圍的積雪被清理得相當乾淨,只是沒有人。四十分鐘一班車,大概是先前剛走了一輛。兩個人安靜地停下來等車。,
走路的時候還好些,一站在那裡不動身上就又冷了起來,寒氣像是往骨頭縫裡鑽一樣。郁青縮著脖子,剁了剁腳,往手心裡呵了口氣:「好冷啊。」,
潤生拉開了羽絨服:「那咱們換換,你穿我這個。」,
郁青擺擺手:「主要是手腳冷。」他把潤生的羽絨服拉鏈拉到了頂:「別嗆風。」弄完了繼續在地上跳來跳去:「我蹦一蹦就不冷了。」,
潤生眼睛彎彎地看著他:「我感覺你這幾個月好像長高了。」,
「我一直有在長高啊。」郁青有點兒頭暈,停了下來。,
潤生把自己的手套摘下和郁青換了,捧著他的手心呵了呵。潤生的手套不知道為什麼那麼暖和,郁青抬起頭,想調侃一下,卻正好看見潤生在低頭看著自己。,
他們離得太近了。潤生的睫毛密密地垂著,卻蓋不住閃閃發亮的眼睛。,
郁青感覺自己一瞬間好像被定在了那裡。他眼睜睜看著潤生慢慢接近自己,鼻尖幾乎要碰到鼻尖……,
就在這時候,有人喊道:「傅潤生!」,
兩個人不約而同地分開了,潤生不動聲色地抽開了手,自然至極地撣了撣郁青肩頭,然後低頭去解行李箱上的繩子了。,
郁青有幾分遲鈍地站在那裡,一時間腦子裡空空的。直到笑語聲近了,他才回過頭,看見一眾少年男女從廠區大門的那邊正向他們走來。,
許久未見的黃依娜正沖他們揮手:「誒!傅潤生!你怎麼在這兒啊?」,
潤生這才抬起頭,彷彿剛看到對方一樣,用一種輕鬆甚至有點兒熱情的語氣道:「哎呀,黃依娜!怎麼是你!這不是,去了親戚家一趟,趕上大雪了。想坐廠里的車回去。好久不見了。」,
黃依娜感嘆道:「是啊。」她打量著潤生,笑起來:「現在你不戴眼鏡,比以前看著可精神多了。」她細細看著潤生:「嗯,也不光是眼鏡的事兒。」,
潤生淡笑道:「好些人都說認不出我來了。」,
黃依娜笑道:「那是他們眼神兒太差。你在人群裡頭……那話怎麼說來著?對,鶴立雞群。一眼就能看到,哪兒那麼容易認不出呢。」,
潤生不置可否地笑笑:「你這麼誇我,我都不好意思了。」,
黃依娜看向他身邊,笑盈盈道:「不給我們介紹介紹……誒?你是……」她眼睛瞪大了:「你是不是丁郁青?」,
郁青手腳都不自在起來,他局促地笑了笑:「是啊,是我。好久沒見到你了。」,
黃依娜驚喜道:「你長高了這麼多……」她仔細打量郁青,真心道:「以前怎麼沒看出來,原來你也挺俊的。」,
郁青對突如其來的誇讚有點兒無措。他不好意思道:「也沒……」,
二胖插嘴道:「那是,俊著呢。我們院兒里的人都誇。」,
黃依娜想到了什麼,噗地笑了:「剛才我遠遠看著,還以為傅潤生和哪個大眼睛的漂亮姑娘搞對象呢,沒想到是你……哈哈哈……」,
二胖在一邊用更響亮的聲音跟著笑了起來:「哈哈哈哈哈……熬夜熬得眼都花了……對了,昨天雪可真大啊,你們看到沒有,哦呦,我們嚇壞了,以為下了夜班還要留下來清雪……幸好沒有,聽說江橋都封了?」,
潤生瞥了一眼二胖,語氣平靜下來:「是啊,路太不好走了,怕出事。」,
「是啊是啊。」二胖趕忙道:「那啥,我們學校安排過來實習,這會兒才下班兒。」他走上前來,親密地拍了拍潤生的肩,又摟住了郁青:「有空一起上我家吃飯啊。真是好久都沒見著你了。前幾天我和郁青還念叨呢……你們搞競賽挺忙……」,
幾個人正說著話,班車來了,大家趕忙上了車。一大幫小青工剛經歷過夜班,自然搶著找座位。潤生和郁青被攔了下來。郁青拿出了周蕙的家屬證,和司機解釋道:「我媽是廠醫院的周蕙,這是設計科傅工的兒子……」,
司機打量了幾眼傅潤生,向車后一揚下巴:「帶行李的往後走。」,
潤生提著行李向車後走去,郁青本來想隨他一起去後面,卻被已經坐下來的黃依娜招呼道:「這裡也有位置。」,
上車的人太多了,不好來回擠。郁青只好就近坐在了黃依娜身邊。剛一坐下來,立刻就收穫了幾道不善的目光。一起實習的好幾個男生開始不遠不近地上下打量起了郁青。,
郁青意識到自己成了別人眼裡的情敵,不免有點兒尷尬:「我坐這兒是不是不太好……」,
「管他們呢。」黃依娜摘下帽子,用手指重新梳攏頭髮紮好,聲音里透著幾分無奈。許久不見,她還是那麼爽朗:「今天可真是好巧啊。高中過得不錯?我聽大海說,你和傅潤生都上優班了。對了,巧柔最近怎麼樣了?我也好陣子沒見著她了。前些日子還去她家裡找她來著,可惜她沒在家。」,
「你一下子問我這麼多……」郁青想了想:「大家都挺好的,巧柔也在優班,學習比較忙。你要是有什麼事,我可以幫忙帶話……對了,我還有她的地址,你要麼?」,
「她的地址我怎麼會沒有。我倆一直有在寫信聯繫。」黃依娜笑起來,有點感嘆的意思:「初中同學里,還有聯繫的就她,還有麗麗了。」,
郁青反應了半天,才想起了麗麗是誰。黃依娜說的是唐麗,那個總是能把別人逗得哈哈大笑的女孩子。,
他們聊了一會兒天。黃依娜似乎有些睏倦,聲音慢慢低下去,靠在座椅上睡著了。當班車轉彎的時候,女孩子的頭慢慢歪過來,枕在了郁青肩上。,
郁青想著要不要推開她,又覺得不太好。幸好黃依娜沒有枕在他還在疼的那側肩上。郁青小心地把黃依娜的腦袋扶了扶,沒有動彈。初中時喜歡的女孩子就偎依在自己身邊,這怎麼看都很像是美夢實現。黃依娜仍然那麼漂亮,甚至比初中那會兒還漂亮了。那時候大家畢竟還都是小孩子,再靚麗也有點兒灰頭土臉的意味。她現在可是大姑娘了。,
郁青打量著她,心裡有點兒小小的緊張。但想象中的臉紅心跳好像都沒有。他只是覺得心情很好。黃依娜的睫毛也很長,可是沒有潤生長,也沒有潤生那麼密。,
想起潤生,郁青就想起了方才的事。他的心跳突然漏了一拍,頭暈感又出現了。扭頭往後看,潤生和二胖坐在最後一排。二胖的帽子蓋著眼睛,似乎睡著了。而潤生靜靜望著窗外,不知道在看些什麼。,
郁青在頭昏腦脹中遲鈍地想,二毛可真好看,跟畫兒似的。,
車上這麼想的好像不只郁青一個人。幾個中專實習的女生也在扭頭往潤生那個方向瞅。不光是小姑娘,還有廠里下班的女工——瞧夠了,又湊在一起竊竊私語:「好像是傅工家的那個孩子……別的不說,長得怪俊的……」,
郁青收回了目光,那點兒平靜的快樂沒有了。他想:你們老盯著人家看,看完了還講小話,真是沒禮貌。,
車子停下來,又一波廠里的人湧上來。郁青再回頭的時候,已經看不到潤生了。他挺沒意思地靠回座位上,把黃依娜的腦袋往自己肩上扶了扶。坐班車似乎比等車還冷,車也開得人暈乎乎的。郁青把雙手揣進袖子里,蜷縮起來,閉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