潤生的外公去世了。徐晶晶人在外地,托傅哲帶潤生過去奔喪。,
奔喪本來應該花不了多久,誰知潤生這一走就是大半個暑假。他再次出現在郁青家門口時,立秋都已經過了。,
一個多月不見,潤生黑了,人也瘦了,只有個子似乎又長高了些。他身上的孩子氣褪去了許多,這讓郁青再次生出了一種陌生感。,
潤生靜靜看了他片刻,忽然走上來揉了揉郁青的腦袋:「我回來了。」,
陌生感消失了。郁青抱住了他:「你去哪裡了啊!」,
潤生低頭輕輕蹭了他一下,沒有說話。,
郁青很快知道,潤生這次是和傅工一起回來的。徐晶晶和傅工終於離婚了。潤生被徐晶晶推給了傅工,西樓201的房子,也歸了傅工。,
從潤生小時候就在扯皮的事,至此似乎終於塵埃落定了。可是郁青卻沒有什麼真實感,他憂心道:「那你以後和你爸一起住?」,
潤生心不在焉:「他說讓我叫叔叔。誰知道呢。看他。」經過這麼多年,潤生自己彷彿已經麻木了:「反正也沒什麼區別。」,
郁青沉默下來。,
麻桿兒似乎想換個話題:「你外公家那邊事情辦得還順當。」,
潤生嗯了一聲,沒有接話。,
二胖很有眼色道:「總之都過去了。你都這麼大了,好男兒頂天立地,志在四方,早晚都要離開父母的。我姥爺當年十四歲就從家鄉跑出來闖蕩,一輩子再也沒回過家,可也過得順順噹噹,有了自己的一大家子。往前看嘛,舊事就甭往心裡擱了。」,
潤生靜默了片刻,低低道:「我沒難過。」他向服務員招手:「再來兩瓶啤酒。」,
二胖與他碰了碰杯子:「這就對了。」他擼了一口串,大咧咧道:「不過兄弟我得說你,你也真是的。一走那麼久,都多長時間才想著來了個信兒。我和郁青一開始聯繫不上你,找你都找到江北去了。黑燈瞎火的,後來還下了雨,那回可真給我倆澆成狗了。」,
潤生看了郁青一眼,神情柔軟了些:「打長途電話得去郵電局。最開始那些天沒找到機會。」他深吸一口氣:「不說了,吃,今天我請。」,
「不用。」麻桿兒手一揮:「我請。再來三十個羊肉串!」,
郁青驚奇道:「麻桿兒你發財啦?」,
「何越同志是人逢喜事精神爽。」二胖呵呵笑道:「他有女朋友了。」,
郁青羨慕道:「真好,什麼時候帶出來和大家見見啊。」,
麻桿兒似乎在努力掩飾自己的得意,不過不太成功:「有機會看看。其實我沒看上她,她一直追我,追得我不好意思拒絕她。」,
郁青微微一愕:「啊?那你要是不喜歡人家,該拒絕才是啊。」,
麻桿兒語重心長道:「郁青啊,這你就不懂了。這種事,就是不能講得太明白。不然大家都尷尬。再說了,別人都有女朋友,我也有一個,她高興,我也有面子,不是挺好的嘛。」,
「是啊。」二胖道:「現在耍朋友再正常不過了。」,
郁青正色道:「不是這樣的。要是人家是真心想同你好,你也該認真些才是。不然就太不公平了。」,
「感情這事兒,沒那麼多公平不公平。」二胖解釋道:「就好像那麼多人都喜歡黃依娜,她又不能一一喜歡回去。」,
郁青剛想說什麼,麻桿兒就接話了:「是這樣的,一個願打,一個願挨嘛。對了,黃依娜現在怎麼樣了?聽說她和校外一個混混好上了,搞得一幫人為她打群架?」,
二胖趕忙擺手:「那都是別人瞎傳的,總共就兩個小流氓打起來了。可把娜娜給氣得夠嗆,後來都報警了。」,
「那她現在到底和誰好著呢?」,
「誰也沒有。」二胖解釋道:「也不知道都是打哪兒瞎傳出來的。就跟郁芬姐那會兒似的,長得太漂亮了,惹麻煩。」一提起郁芬,二胖湊向郁青:「你姐在112廠怎麼樣啊?」,
郁芬畢業分配去了112廠,那是626所下面做機載設備的廠。雖然規模沒有176廠大,但也屬於國家重點單位,和176廠在一個系統里。只是郁芬進廠后似乎一直很忙,整個暑假,只回家了兩趟。,
郁青覺得她壓力挺大,臉色也不好,擔心她是不是在廠里受了什麼欺負。奶奶卻安慰孫女說,新人進廠,除非家裡關係夠硬,否則沒有不挨搓磨的,等到熬過一年半載,自然就好了。,
郁芬對此很是憤然,說不是熬不熬的問題,大家一樣是名校畢業進廠做技術人員的,自己也不比誰差,為什麼要像傭人一樣給全辦公室的大老爺們兒端茶倒水?下了車間,還要被人小看,做什麼都被別人攔在後頭,連個零件都摸不到,這根本就是性別歧視。,
李淑敏說這有什麼的,新人端茶倒水給年資高的前輩,到哪裡不都是這樣嘛。再說車間的活兒不幹就不幹了,往好了想,人家體諒你是女孩子,讓你少挨點兒累,也是好事情。,
郁芬很低落,說早知道上班是這個鬼樣,我還不如背著小提琴上燕京的酒里賣藝去呢。,
李淑敏慌忙呸她,說那不是正經路子,賣藝是什麼,過去那叫下九流,是人下人。後來把話講得好聽了,叫人民藝術家。可是啥樣才夠得上人民藝術家?那得能天天在音樂廳里給領導們演出的才算。你又做不到,所以還是老老實實上班。本本分分,平平安安,這就是最大的福分了。,
郁芬當著李淑敏的面沒說什麼,等李淑敏睡下了。她抱著弟弟哭了一場。郁青心裡也很難過,忍不住像小時候那樣跟著姐姐一起哭了起來。他一哭,郁芬反倒不哭了,開始犯愁郁青老是跟個孩子一樣長不大。,
姐弟兩個談心,郁芬問郁青大學要不要往燕京考考看,正好郁恆人在那邊,還能有個人照顧他。去外面看看確實是個誘惑,但郁青想的卻是,如果自己真的去了燕京上學,將來肯定不知道要被分配到什麼地方去,那媽媽和奶奶要怎麼辦呢。,
郁芬聽到他這樣說,輕輕嘆了口氣,愛憐地撫摸著他的頭髮,喃喃道:不去也好,離家那麼遠,讓人怪惦記的。,
大哥也不知道怎麼樣了。聽說那裡年年都有沙塵暴,奶奶每次打電話時,都囑咐他多喝白梨水。長途電話很貴,又是單位的電話,所以他們電話打得很少,大多數時候是寫信的。信上總說一切都好,看上去生活和工作都平靜順利,可那畢竟只是薄薄的紙頁。,
我想大哥了。郁青小聲道。他前幾天才夢見大哥,大哥奔著太陽的方向,飛快地走在一條崎嶇的小路上,郁青怎麼跑也追不上他,還在地上摔了一跤,把牙都嗑掉了。可大哥只是回頭沖郁青笑笑,一轉眼就不見了。,
郁芬摟住他,讓他躺在了自己腿上,姐弟兩個都沒有說話,也不必再說話了。,
二胖聽了郁芬的事,很是感慨道:「要是將來我能做廠長,興許就能把你姐調回來了。」,
麻桿兒毫不留情地嘲笑他:「別做夢了,廠長可不是誰都能當上的。要有關係,有學歷,有資歷,還得有能力。」,
二胖聽了這話也沒有不高興,只是像大人那樣滄桑地嘆了口氣。,
他們天南地北地聊著,郁青卻走神兒想著別的事。,
大哥郁桓有兩年沒回家了。上一次回來時,郁青覺得他比從前瘦了許多。奶奶試探著問他,將來能不能調回來,大哥就笑笑,把這個話題岔開了。他總說那邊很好,同事很好,生活也很好,似乎因為這些好,工作的辛苦就可以忽略不計。他一直都有按時給家裡寄錢,雖然周蕙講過很多次不需要,讓他注意身體,多補充影響。可是到了日子,家裡還是會收到匯款。上一次打電話時,郁青聽見他又在那邊咳嗽。周蕙說等秋末想請個假,和李淑敏一起過去看看他。,
郁芬之前和郁青聊起大哥,還問起了大哥有沒有在信上說過什麼。,
郁青仔細想了想,也就是給自己寄了外文小說和幾本詩集,叮囑自己好好學習,不要摻合亂七八糟的事。,
什麼樣的事算亂七八糟的事呢?郁青也不太知道。他的生活很簡單,只有家和學校而已。,
後來等他們長大,知道得更多,再回頭看那段日子,才意識到他們當時是生活在什麼樣的時代浪潮之中,這浪潮又是如何影響了他們的人生。,
但那都是后話了。,
那天麻桿兒雖然嘴上說著要請客,可大家並沒有讓他太破費。最後把桌上的啤酒都喝完,就算是小聚結束了。,
郁青頭一回喝酒,整個人有點暈乎乎的。他怕這樣回去了會挨奶奶的說,想在外頭走走,等酒意散了再回家。潤生笑他量太淺,笑完了又把他拎起來,放上了自己的自行車後座。,
夏末的江邊涼風習習,江上偶爾有船經過,點著小小的漁火。潤生慢悠悠地蹬著自行車,郁青覺得暈,從後頭抱住了他,把臉貼在了他的後背上。,
結果潤生的自行車開始在地上走蛇形,差點把郁青甩下來。,
郁青驚奇地說原來你也醉了,那怎麼還好意思說我的。潤生抿了抿嘴,說還不是你的手放的不是地方。郁青也不和他一般見識,說那就在這裡歇歇。,
潤生不太自在地說他要去上個廁所。,
郁青乖乖地守在自行車邊等他。白天才下過大雨,江堤的斜坡被雨水沖刷得乾乾淨淨,周遭都是江水和草木的氣味。郁青在斜坡上靠坐下來,仰頭看著天上的星星。不知道過了多久,潤生在江堤上挨著他坐了下來,身上有涼絲絲的水汽。,
郁青不知怎麼想起了暑假初的那個清晨。好像是昨天的事,又好像已經過了很久。因為潤生看上去和那時候不太一樣了。,
也許自己以前的想法是錯的。人根本不是一點一點長大的。郁青想,長大這種事,有時候只要一瞬間。,
他在江潮一樣的眩暈感中對潤生道:「往後高建平之類的人就不會來煩你了。」,
潤生望著夜裡的江水,沒有說話。,
郁青看著他的臉。潤生的臉在星光里,像某種美麗又憂鬱的剪影。他們從小就認得,郁青絕大部分時候根本不會想到潤生是美還是丑——潤生就是潤生。但在某些時刻,他確實會讓郁青想起名著里描繪的那些少年。,
郁青凝視了潤生許久,直到潤生回過頭來,安靜地望向自己。也許是因為喝了酒會讓人不太清醒,郁青覺得自己在潤生的眼睛里看到了某種不甘心,以及少見的悲傷。,
「在想你外公么?」郁青含混道。,
潤生移開了目光:「沒有。」,
郁青握住了他的手。,
潤生低頭看著郁青的手指,淡漠道:「和他沒什麼感情。他都不認得我。」,
郁青不知道該怎麼說。潤生有時候真的很像徐晶晶——缺乏溫度,看上去好似天上的星星一樣冰冷。,
夏末的蟲鳴聲細細的。郁青突兀道:「那天早上……你去參加葬禮的那天早上……想和我說什麼啊?」,
潤生目光一滯,慢慢放開了郁青的手。,
「我忘了。」過了好久,他才輕輕道。,
郁青有點小小的失望:不想說就不說,幹嘛說謊呢。但人人都有秘密,二毛不想說,他就不會再問了。,
郁青轉過頭,望著滿天的星星。星星好像很近,又好像很遠。他忍不住抬手抓了一下。,
潤生遲疑道:「你在幹什麼?」,
郁青放下手:「摘星星。」,
「你真喝多了。」潤生嘆息。,
「我沒有。」郁青把手指放進潤生手心:「給你星星。」,
潤生看著他們握在一起的手,良久,才極深了嘆了口氣,向著夜空抬起了頭。,
郁青把天上的北十字指給他看,還有銀河兩岸的牛郎和織女星。潤生靜靜看了許久,喃喃道:「織女和牛郎一年才能見上一回啊。」,
郁青迷迷糊糊道:「那有什麼關係。只要他們始終都想著對方,就算不能天天見面,也沒什麼要緊。」,
潤生若有所思,扭頭看著郁青。郁青打了個小小的呵欠,不知不覺把眼睛閉上了。夜風吹拂,樹葉沙沙作響,間或夾雜著幾聲細微的蟲鳴。秋天要來了。,
睡夢裡,郁青感到彷彿有片柔軟冰涼的樹葉,輕輕飄落在了自己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