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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當時郁青的想法很簡單,總覺得只要人與人能保持距離,就可以相安無事地生活。後來他才明白,自己這個念頭實在是過於天真。有些人和有些事,大概確實是命里註定的麻煩。,

  一開始曹宇並不知道潤生是誰。大家都剛上高中沒多久,潤生在班裡很安靜,他成績不錯,人緣兒也不錯。但除了自己班上的同學還有郁青,他與其他班的人都沒什麼來往,可以說是相當低調了。,

  但當曹宇打聽清楚傅潤生的名字后,麻煩就來了。,

  曹宇的姑姑是176廠房管科的辦事員,分管宿舍這一塊兒。廠里給傅工分了丁香大院兒的房子,後來他又自己買了個小平房,照理來說是不能再繼續住宿舍了。後勤管住房審批的同事知道他的情況特殊,加上設計科確實老加班,對這事就睜一隻眼閉一眼了。但房管科管得嚴,年年都要查。雖然傅工託人說了情,還是隔三差五得填個表交個材料,表明確實是因為工作需要才在這裡住的。,

  負責辦這事兒的就是曹宇的姑姑。一來二去,她和傅工熟了,就看上了他。曹宇這位姑姑因為沒法生孩子離過一次婚,平時在房管科也不聲不響的,似乎是有幾分自卑的心思在。傅工對她一直很挺客氣的,因為年年都得求她辦事,據說還主動幫她修過幾次東西。大概就是這些公事以外的往來讓她動了心思。,

  總之,她對傅工可以說是一往情深,甚至一度開始以未婚妻的姿態自居。這件事廠里很多人都知道。但據說徐晶晶後來去親自找過她一次。具體怎麼談的不得而知,反正她明白傅工離婚無望后,在宿舍割腕了。,

  幸虧發現及時,被救了回來,可人在廠里就此成了個笑柄。曹家很難說對傅家沒有怨氣。,

  上一輩的事,原本只屬於上一輩自己。但對曹宇來說,這叫新仇加舊恨。他是打定主意要找傅潤生麻煩的,現在名正言順了。,

  禮拜五下午本來提前三節課放學,郁青那天不巧,被物理老師留堂了。等他老老實實補完課出來,看見好些別的班的男生興奮地往校外跑,說撞球廳那邊打起來了。,

  郁青心裡頓時咯噔一聲。他一面跟著跑,一面焦急道:誰和誰打起來了啊?,

  那人看了他一眼,驚奇道:你不知道?你們班班頭兒和七班的人打起來了。,

  七班就是潤生他們班,難怪曹宇今天沒來找自己的麻煩。,

  郁青著急忙慌地往外跑,忽然又看見一群人反方向順著那條路跑回來了,還驚慌失措地喊著:不好了!出人命了!,

  郁青心裡一慌,沒留意腳下,正好踩在校門口馬葫蘆井蓋的那塊冰上。這一下腳腕劇痛,當時就不能動了。,

  恰好學校的老師聽見動靜出來,看見地上抱著腳的郁青,趕緊把他拎了起來。,

  那天后來很混亂。郁青惦記潤生,急著要去撞球廳那邊找人。但越是著急越是出事——校醫只會給學生開跌打損傷葯,根本合不上他脫臼的腳踝。郁青被折騰個半死,最後疼得昏過去,等醒來時已經在醫院裡了。,

  他那天一瘸一拐地從醫院出來,路過紅苑派出所,恰好見警察拷著渾身是血的潤生走了進去,潤生的肩上甚至還背著書包。,

  郁青在馬路這邊獃獃地看了一會兒,忽然喊道:二毛!,

  潤生回頭望了一眼。他的眼鏡已經沒了,眼中的情緒沒遮沒擋,全都透過那一眼暴露了出來。,

  少年人未盡的恨意和怒火與下意識的安心同時出現在了他的臉上。,

  然而不管是鋒利還是柔軟都很快消失了。潤生遠遠望著郁青,臉上的神色很快變為了奇怪的畏怯,他垂下頭,快步走進了派出所。,

  郁青那天在派出所外等了很久很久。他看見了徐晶晶,學校的老師,還有很多其他完全不認得的人。,

  李淑敏過來找他,他也倔強地不肯回去。直到午夜,外頭又開始下雪。潤生終於被徐晶晶帶了出來。,

  看見門外的郁青,潤生似乎愣了愣,他似乎想對郁青說些什麼,卻被徐晶晶催促著上了一輛黑色的轎車。,

  車門關上,轎車很快開走了。,

  郁青在馬路邊上站了很久,最後一瘸一拐地回家了。回家后直接就發起了高燒,好幾天都只能在床上躺著。,

  傅工的兒子捅了人的消息很快就在丁香大院兒里傳開了。被捅傷的那個不是曹宇,是一個叫王建設的外校學生。開始都傳是捅死了,後來又說被捅的那個還有一口氣,正躺在醫院裡半死不活。對方家裡響應計劃生育號召,就這麼一個獨生子,擺明了不會善了。,

  半大孩子打架鬥毆鬧起來的,原本不管從什麼角度都很難分出個對與錯來。對方一大幫人辱罵在先,潤生動手在後。兩方打了一架,曹宇領著的一幫人打不過潤生,就又從別處叫了人,結果沒想到一直不聲不響的傅潤生突然抄了刀子。事情鬧得挺大,把人家撞球廳都給砸了。但要命的不是打架打得多麼聲勢浩大,而是人家那邊現在有個獨生子躺在醫院裡。這下跟人命沾邊,傅潤生怎麼都成了沒理。,

  對方一開始並不十分清楚傅家的底細,仗著有點關係,想把傅潤生往死里搞。那些年判案子的是非對錯多是靠人。潤生這種情況,本來十有八九跑不脫要被送去少管所的命運。,

  幸好他是徐晶晶的兒子,對方的願望幾乎是輕飄飄地就落了個空。簡而言之,徐晶晶很容易就把槍口推到別處去了。加上潤生年紀小,在派出所都沒過夜。,

  對方家沒想到會碰牆,可要就此吃啞巴虧,也是斷斷不甘心的——人還在醫院裡躺著呢。但最開始托關係搞人,惹惱了徐晶晶。這就不好辦了。,

  最後那家找到了一個堂叔,去向傅哲求情。那位堂叔是176廠的四車間的副主任,和傅工雖不能算熟,好在從沒像有些舌頭長的人一樣講過人家的是非,又在工作上有過一些順利的交往,所以總體來說,還算是能有幾分面子去說上話的。,

  熟人社會,大家總歸是在同一個廠上班。抬頭不見低頭見,天大的事,似乎也只有息事寧人一條路可走。何況一個孩子確實還躺在醫院裡頭。傅工沒去找徐晶晶,也沒來看潤生,而是自己不聲不響賠了人家一筆錢,並親自去道了歉。,

  那個副主任多少知道傅家的爛賬,明白傅哲的苦衷,所以沒再要求什麼。受傷孩子的父母對此十分不滿,可似乎也沒有別的辦法,事情就這樣偃旗息鼓了。,

  徐晶晶這邊怎樣沒有人知道。她帶著潤生消失了,大概是回家還是去別的哪裡躲風頭。也有人說是去出差了。,

  但是這個事總歸是讓丁香大院兒里的人對潤生有了新的看法。他不再是個聽話的好孩子,而是成了大人眼裡的小流氓。,

  這一回是動刀,下一回沒準兒就是殺人了。年紀小小的,怎麼那麼狠。這是眼瞅著不學好,要去走歪路了。人們這樣竊竊私語。又說徐晶晶一天到晚只顧自己浪,沒把孩子教育好。,

  剛出事的那幾天,對方天天帶人來傅家堵門,只可惜傅家始終沒人。後來過了許多天,大院兒里才恢復往日的清凈。,

  郁青很自責。他始終覺得要是自己那天老老實實地去抬了飯筐,興許就沒有後來的這些事了。,

  李淑敏說從小看大,三歲至老,沒有這回他傅潤生也得有下回。人的脾氣秉性在那兒擺著呢。,

  郁青不想頂撞奶奶,只能悶悶地把許多話放在心裡。,

  要是當初不那麼倔就好了。他傷心地想。肯定還有其他解決問題的辦法。就因為他不肯好好去思考,用了最直接的方式去和曹宇對著干,才有了後來的那些麻煩。,

  不知道二毛現在怎麼樣了。他趴在窗邊,獃獃地想。,

  彷彿回應他的念頭,一幫男人走進了院子。郁青抬頭望過去,看見一個保鏢模樣的男人把手搭在潤生肩上,和潤生一起走進了西樓。,

  他抻著脖子望了一會兒,那幫人似乎只是送潤生回來,把人送到家,又呼啦地都走了。,

  郁青抓起鑰匙跑了出去。,

  沒想到走進院子的時候,和正從西樓出來的潤生碰了個臉對臉。,

  潤生看見郁青,站在那裡不動了。他彷彿有點兒不知道該怎麼辦的樣子,於是舔了舔嘴角,低頭整理了一下袖口:「不是我先動的手。」,

  郁青吸了吸鼻子,跑過去抱住了他:「是也不要緊。」,

  潤生似乎輕輕鬆了口氣。他摟住了郁青,小聲道:「剛想去找你。」,

  打架鬥毆是尋常事,而且大人們怎麼說,並不影響少年們的友誼。,

  二胖說這事兒要怪只怪曹宇挑事。這一回不來個狠的,下回潤生和郁青還得挨欺負,那就沒完沒了了。說穿了,就是柿子撿軟的捏。可是潤生動刀確實太過了。打架歸打架,為的是讓對方服氣。抄兇器性質就變了。他覺得要不是潤生仗著家裡有人,這回就有大麻煩了。下次再遇上類似的事,最好的解決辦法還是叫人,叫上多多的人,自己也會帶一幫兄弟過去助威——不是為了打架,是為了把對方嚇唬住。嚇唬住之後,就可以和和氣氣地坐下來談談,把矛盾盡量解決掉了。,

  郁青很不高興地說沒有下回了,就這一回。這一回已經很可怕了,難道還要再來一回么?他轉向潤生,詢問里有一點懇求:下回咱直接跑行不行啊?,

  潤生說我哪次不是直接就跑的?這回不是沒跑掉么。,

  郁青嘆了口氣。他難道還不了解二毛么。潤生一般遇上事就兩個反應:要麼一忍到底,要麼把事做絕。沒有第三種了。,

  麻桿兒說二胖太天真,私下打架鬥毆本來就是流氓行徑,怎麼都沒理。最好的辦法,是看看能不能抓住什麼把柄,把曹宇從學校開除掉。徐晶晶要是想做,肯定能做到。,

  潤生對這些建議不置可否。出了這樣大的事,他好像並沒有太往心裡去,既沒有后怕,也沒有後悔。唯獨在面對郁青時流露出了一點兒心虛。然而眼見郁青並沒有責備他什麼,他那點兒僅有的心虛也立刻消失不見了。,

  郁青問他那天到底怎麼回事,他不肯說,反倒關心起郁青的腳踝來——郁青因為一開始複位沒做好,帶著固定帶瘸了很長時間。,

  世上的事就是這麼沒有道理。潤生彷彿總是被身邊的人牽連,落進許多亂七八糟的麻煩里去。徐晶晶和傅哲的婚姻問題就像一片烏雲,始終籠罩在他頭頂不肯散去。小時候他因為父母的流言挨欺負,長大了仍然走不出這個陰影。,

  郁青想,這實在太不公平了。若是究其原因,二毛始終都並沒有做錯什麼。假若是換了個人,郁青肯定是非分明,可是好像面對二毛,他的是非觀在不知不覺間就被模糊了。但那是許多年之後郁青才意識到的。,

  眼下這會兒,他只是覺得生氣。氣自己給潤生惹了麻煩,也氣鬱青的父母老是牽連到潤生,還氣曹宇混蛋,引來了外校的流氓。,

  潤生身上都是淤傷。因為皮膚比一般人白,那些傷看起來就格外觸目驚心。郁青給他上藥,鼻子里酸酸的,又有點想哭了。他這些年早就已經不像小時候那樣動不動就嚎啕。想哭只是因為心疼潤生,而且確實內疚得要命。,

  潤生本來老老實實趴在床上,任憑冬日的陽光暖融融地照在身上。聽見郁青吸鼻子的聲音,他轉過頭來:「你怎麼了?」,

  郁青搖搖頭,給他把衣服輕輕拉上了:「都是我不好。」,

  潤生看著他,眼神幽深:「和你有什麼關係啊。」他向郁青伸出手:「給我抱一下。」,

  郁青爬上床去,和他並排趴下了。潤生摟著他,手伸進郁青衣服里玩笑般掐他的腰,眼睛有點兒彎:「你真笨,跑在路上都能把腳扭脫臼了。」,

  郁青低聲道:「我嚇死了。聽說那邊死人,還以為是你出事了。」,

  潤生看著他,聲音軟了下去:「凈瞎想。」他湊近郁青,臉慢慢紅了:「豆豆……」,

  郁青獃獃地看著他靠過來,那長長的睫毛彷彿要掃過自己的臉。,

  雪后的午間,陽光明亮熱烈,甚至比夏日更加耀眼。郁青驚奇地發現,原來二毛的眼睛是蜂蜜色的——閃閃發亮,瞳孔在慢慢張大,那讓他的眼睛看上去像既像是帶著會動的花朵紋路的寶石,又像是包裹著流動蜂蜜的硬糖。,

  會是甜的么?郁青忍不住想。,

  就在這時候,家裡的門響了。周蕙在外面道:「豆豆?」,

  潤生的身體受驚般一跳,飛速退開了。他迅速坐起來,把衣服整整齊齊拉好,臉色也從紅潤變得有些蒼白。,

  背對光線,潤生眼睛里的光亮消失了,看上去和普通人也沒有太大不同——不過是顏色淺了些,不那麼黑罷了。,

  不知道為什麼,郁青心裡有些失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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