潤生總說冰糕沒什麼好吃的,其實不過是因為他家條件好,所以不拿這個當稀罕罷了。江邊的這家冷飲廳當年是全市的頭一家,打從開門營業起生意就很好。那時候大部分人夏天吃冷飲,便宜的就買五分錢一根兒的冰棍兒,好些的也不過就是一毛二一根兒的雪糕。冷飲廳賣的冰點,冰糕,冰磚,確實可以算高檔貨了。,
大概是想表示歉意又或者是友好,潤生那天過去后請大家吃了冰點。有東西吃總是很開心的,也讓這群男生女生關係更近了些。,
郁青如願以償和黃依娜說上了話,也和她身邊的女孩兒們都熟悉了起來。在學校的時候,就算是再爽朗大方的學生,和異性相處時也多少會有些拘謹。可是出來就不一樣了。,
二胖很人來瘋地用冰糕紙杯和玻璃球給女孩子們變魔術。其實那魔術很傻,二胖手法也不好,郁青他們不知看過多少回,早就沒興趣了。可是女生們都很驚奇,二胖收穫了很多誇獎,整個人一直在傻笑。,
潤生一直沒怎麼說話,倒是也沒鬧脾氣之類的。大概是認識到了自己錯誤,他對黃依娜分外友善一些。這讓郁青悄悄鬆了口氣。,
在江邊吃過一次冷飲,後來考試成績出來,這群半大孩子又聚起來玩兒了一次,每個人看上去都很開心。,
男孩子們單獨在一起的時候,談論的話題也從不著邊際,轉向了這些女孩子。,
大家對不同的人有著不同的看法。二胖最開始覺得黃依娜很好,後來又覺得她身邊那個叫唐麗的女孩也挺不錯——因為唐麗很會講笑話,總能把所有人逗得哈哈大笑。麻桿兒覺得唐麗蒜頭鼻子,臉上還有雀斑,是個醜女;黃依娜太過傲慢,從不正眼看人;戴眼鏡的林巧柔老是不說話,像個獃子;倒是那個金玉婷,雖然長得沒有黃依娜好看,可也不賴,最重要的是舉止溫柔,對男生們有求必應。,
郁青不太喜歡金玉婷,因為她和自己偷偷說過黃依娜的壞話,這讓郁青覺得不舒服。不過其他人都很好,林巧柔雖然有些內向,可是待人細心;唐麗更是個有趣的人。當然最可愛的還是黃依娜,她站在哪裡,哪裡就像開著一朵太陽花。,
只有潤生對女生們表現得毫無興趣。雖然大家在一塊兒時,女孩子們都喜歡和他說話。,
二胖不知道從哪裡學來些怪話,老氣橫秋道:唉,真是旱的旱死,澇的澇死啊。,
郁青好奇道:什麼意思啊?,
二胖語重心長道:你不知道么?唐麗和我說,女生在一塊兒,都愛看二毛。二毛特別有當小白臉的潛質。,
小白臉是什麼意思,郁青還是知道的。他板起臉來:二毛是長得很白啊。,
麻桿兒沒精打采道:我看那四個女生好像都喜歡二毛。唉,浪費資源。,
潤生冷淡道:跟你說了多少回,別叫我二毛。再說她們喜歡誰和我有什麼關係?,
和你是沒關係,和豆豆有關係。二胖很理智道:豆豆,你說,你是不是喜歡黃依娜?我看你偷偷去買髮夾了,是不是想送人家東西?她快過生日了?,
郁青的臉紅了:別瞎說,那是給我姐買的……,
潤生本來懶懶地靠在樹上,聽了這話,身子直了起來:你給黃依娜買東西了?,
郁青不能理解他為什麼把薄薄的嘴唇抿得那麼緊。他誠實道:沒有呢。,
那就是打算買了?麻桿兒湊了過來,語氣酸溜溜的:你不會是想和人家耍朋友?,
郁青臉漲紅了:都說了沒有那回事,你們可別瞎說,讓人傳出去,對她多不好。我連她生日是什麼時候都不知道。髮夾是給我姐買的,她要過生日了。,
說起郁芬,二胖不自在起來:你姐什麼時候回來啊,不是都放暑假了么?,
郁青搖頭:大學暑假和咱們不一樣。,
二胖湊過來,有點兒賤兮兮又有點兒討好道:那她現在有對象了么?,
郁青立刻道:不許你打我姐的主意!,
二胖趕緊否認:我可沒那個意思啊,你別瞎想。你姐就一母老虎,我家老虎已經夠多了……話沒說完,就被郁青舉起小拳頭威脅了。,
麻桿兒幽幽道:黃依娜其實長得比郁芬姐差遠了。,
幾個少年心思各異,一時無話,只有夏風幽幽穿過老丁香樹的枝葉,輕輕作響。,
二胖不知道哪根筋短路了,感嘆了一聲:但最漂亮的其實是潤生媽,好像根本就不會老一樣。我媽老說周姨也好看,可是周姨從來都不打扮。,
郁青有些悵然:我媽忙嘛。,
潤生默不作聲在郁青身邊坐下,把郁青手裡的鋼筆拿了過來,開始寫作業。,
二胖想起了什麼,試探著對潤生道:誒,有個事兒。我爸說現在上面又要嚴打了。,
潤生淡漠道:你想說什麼就說,不用拐彎抹角的。,
二胖似乎有點兒不知道怎麼開口:就……有人因為作風的事兒,被抓起來了……你爸媽到底離沒離婚呢?,
高建平前陣子老來潤生家,院子里的人嘴上不說,其實都看在眼裡。,
潤生還是那副事不關己的口氣:誰管他們,愛離不離。我媽出差了,不知道什麼時候回來。,
話題就此中止。二胖頗滄桑地嘆了口氣,不再說話了。,
郁青的暑假過得和往年大同小異。周蕙送他去自己姐姐那裡住了小半個月。消夏不過是順路,捎東西才是要緊事。城裡有的許多東西,那邊買不到;那邊的東西,城裡也買不到。郁青大包小裹地帶著周蕙積攢下來的各種憑票供應的日用品過去,再背著土豆粉條,黑木耳和黑加侖果醬回來。黑加侖是郁青和表姐花了好幾天時間去山上摘的。果醬做好,郁青也該回家了。,
許多後來在超市裡能隨手買到的東西,那時候對普通人家來說都是珍貴又稀罕的。黑加侖果醬又香又甜,顆粒狀的小漿果在嘴裡咬開,那種特殊的香味能在口中停留很久。抹一點點在饅頭或者烙餅上,哪怕不就菜也是一頓飯了。,
背回來的幾十瓶果醬,不全是郁青自己家裡吃。這裡送一點,那裡送一點,都是人情。除了要分給小夥伴的,郁青今年還悄悄多留了一瓶。,
黃依娜的媽媽在百貨大樓賣布料,她暑假時中午會去給媽媽送飯。郁青早就想好,等從姨媽那裡回來,要送一瓶果醬給她。,
他從奶奶的布包里拿了塊花布,把小小的果醬瓶端端正正包起來,還在裡面塞了張祝福的字條。後來想想不太好意思,又把字條拿掉了。,
郁青正在屋子裡仔細研究果醬瓶的包法,門被敲響了。他跑過去開門,潤生轉著鑰匙扣站在門外:去江邊騎車,走不走?,
郁青詫異道:你今天不用上鋼琴課了么?,
潤生有些不開心地看著他:比賽比完了啊,之前不是和你說了么。而且你都沒來看。,
郁青歉意道:那會兒我在姨媽家嘛。我知道你比賽結束了,但不是每周還要上鋼琴課么。,
潤生神色黯然了些:要換老師,最近不去了。,
郁青不解道:為什麼啊?以前的老師不是好好的么?,
潤生嘖了一聲:我媽說了算,我怎麼知道。你去不去騎車?,
郁青點頭道:去,但我要先去送個東西。他突然害羞起來:別告訴二胖他們。你先進來。,
潤生警覺道:送什麼東西?給黃依娜么?,
郁青沒想到他一下子就猜到了:啊,你怎麼知道。,
潤生沒吭聲,他換了鞋,徑自走進郁青的房間,發現了桌子上小小的果醬瓶,拿起來看了看:就這個?好吃么?,
二毛的臉色很平靜,但郁青覺得他是在不高興的。潤生有雙老是似笑似嗔的眼睛,加上和徐晶晶相似的薄唇天生上翹,讓人不容易分辨出他的喜怒來。但郁青認得他這麼多年,對他的情緒多少能有個大致的判斷。,
潤生不怎麼喜歡黃依娜,這個郁青是知道的,但他卻不會因為這事對二毛有什麼意見:嗯,很好吃的,我給大家都留了,你也有。,
潤生放下了果醬:我不愛吃甜的,你又不是不知道。,
郁青有點兒失望:但是這個真的挺好吃的,很香。我和表姐去山上摘的,花了好幾天呢。,
潤生挑剔地看著:那行。你給我包起來,就拿這個包,這份歸我了。,
郁青困惑地看著那塊過於鮮艷的碎花布,突然福至心靈:你為什麼想要和黃依娜一樣的?,
潤生不太自在地轉開了目光:誰要和她一樣的了。他悶聲道:見色忘友。,
郁青好像明白了什麼,他解釋道:本來就是大家都有的呀,我正打算今天給你們一人一瓶送過去呢。,
潤生尖銳道:那別的女生也有么?,
郁青愣了愣,臉紅了:沒有。沒有那麼多給大家都分到。,
潤生輕哼一聲:那你現在要去給她送么?要我陪你么?,
郁青這下開心起來。潤生雖然不喜歡黃依娜,但還是自己最好的朋友:真的么?那太好了,你等一下,我梳梳頭。,
作為一個發量驚人,頭髮又卷到不能更卷的羊毛捲兒,郁青每次梳頭花的時間都快要趕上他姐編辮子了——因為他的頭髮雖然看起來很短,拉直了卻是長長一根,又長得過於自由奔放,想讓自己看上去整整齊齊,是要花點時間的。,
郁青在鏡子前認真又小心地梳頭,結果後腦勺還是有一塊兒怎麼都梳不開。潤生本來在鏡子後頭抱著手臂盯著他看,見他半天都弄不好,走了過來:我有辦法。,
郁青老實道:你肯定也梳不開。,
潤生皺著眉揪了揪那塊纏在一起的發球,突然從筆筒里抽出剪刀:用這個。,
還沒等郁青說話,他就伸手把那團頭髮咔嚓一聲剪下來了:好了,這不就能梳開了么。,
郁青驚呆了。他伸手去摸,發現那裡少了好大一塊頭髮,想扭頭看看自己腦袋後頭,又看不到。於是沮喪道:你把我剪禿了!,
潤生理所當然道:但你現在頭髮可以梳開了啊。,
郁青氣鼓鼓道:可是我禿了啊!他拚命把旁邊的頭髮往那塊梳,弄了半天,才覺得稍微好了點兒。,
抬頭一看時間,他趕忙放下梳子:快走快走,要來不及了!,
他匆匆又翻出了一塊方布,拿了瓶果醬包起來,拽著潤生出了門。,
下樓的時候,他聽見了潤生嘆氣的聲音。,
兩個男孩子在百貨大樓附近的街角探頭探腦。黃依娜很快提著小飯兜出現了。郁青看見她,不知道為什麼又不好意思起來,遲遲不敢走過去。,
潤生沒好氣道:你到底去不去。,
郁青只好慢吞吞地從街角走出去,叫住了黃依娜。,
黃依娜看見郁青很高興,收禮物也大大方方,沒什麼不好意思的樣子。兩個人小小地聊了一會兒,她笑盈盈道:我要去給我媽送飯了。,
郁青紅著臉,說,那你快去,我不耽誤你了。說完掉頭就跑。,
跑了沒兩步,忽然被叫住了:誒,你腦袋後面怎麼禿了一塊兒?,
郁青伸手摸了摸,感覺丟臉極了。,
黃依娜捂嘴偷笑:是不小心剪壞了?要麼,你乾脆把頭髮剃了,不然再接著長,那裡也還是少一塊呀。,
郁青說謝謝你,我回去就剪,說完轉身跑了。,
直到跑了很遠,他才撫著胸口停了下來。抬頭一看,潤生卻帶著自行車不見了。,
郁青找了一大圈兒,才在小巷子里找到了潤生。他靠在牆上,正皺著眉頭啜果醬吃。一瓶果醬,已經被他吃下去了一塊兒。,
郁青嚇了一跳:不能這麼吃!會齁死的!,
潤生沒好氣道:你管我怎麼吃。,
郁青只好說:你是早上沒吃飯么?我給你去買張餅就著吃。,
潤生不說話,把果醬瓶子擰緊了。他看上去很委屈,讓郁青想到了那天和潤生在車棚下吵架的自己。,
你是擔心我喜歡黃依娜以後就不理你了么?郁青似有所悟:肯定不會啊。你是我哥們兒嘛。,
潤生低聲道:誰知道,你以後肯定是要追在女生屁股後面跑的,那時候還哪有心思理我呢。,
郁青不知道該怎麼說:可是她是她,你是你啊。這是兩回事。而且將來你也會有喜歡的女生啊。,
我才不像你那麼沒出息。潤生目光低垂:黃依娜根本就不喜歡你,她老在背後笑話你。,
郁青想到黃依娜快樂的笑容,搖頭道:我覺得你可能搞錯了。她大概沒什麼惡意,只是像唐麗那樣喜歡開玩笑而已。,
潤生陰沉道:反正女生都很討厭,也就你那麼傻,還上趕著去討好人家。,
郁青沉默了一會兒,低聲道:二毛,你是不是因為你媽媽,才不喜歡她們啊。,
潤生愣了愣,隨即否認道:和她有什麼關係。,
郁青嘆了口氣:徐阿姨是徐阿姨,別人是別人啊。,
潤生不說話了。,
郁青小聲道:而且你是不是故意把我頭髮剪環的?,
潤生立刻道:你那頭髮根本梳不開,只能剪掉。,
郁青這回沒有生氣。他只是看著潤生,正色道:二毛啊。,
潤生警惕道:你想說什麼?,
郁青認真道:我只是想送黃依娜一瓶果醬,如果她想要第二瓶,我不能給她,因為我家沒有那麼多。但如果你想再要一瓶,我會把我自己那瓶省下給你的。,
潤生沉默了片刻,臉上的陰霾終於慢慢散去了:誰稀罕,甜死了。他咳嗽了幾聲,理所當然地拿過郁青自行車上掛著的水壺,喝了起來。,
二毛不生氣了,郁青終於又想起了自己的頭髮,他哭喪著臉:你剪我頭髮也剪得太狠了,不行,你賠我頭髮。,
潤生臉紅了:賠個鬼,剪都剪了。夏天這麼熱……要麼我們都去理個寸頭。他伸手來揉郁青的腦袋,郁青撅著嘴不講話。,
潤生磨磨蹭蹭地兜里掏出了一個小盒子:行了,別生氣了,這個給你。,
郁青接過來,發現盒子里是個精緻的鍍金小獎章,上面有「鋼琴大賽留念」的字樣。,
他立刻意識到了這是什麼:這是你比賽的紀念品,這麼重要的東西,該自己留著啊。,
潤生一臉無所謂:比賽多了,明年去參加還會有的。給你玩兒。說完,他跨上了自行車:快走啦,再磨蹭一會兒都下午了。,
郁青把小盒子仔細揣進襯衫前的口袋裡:來了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