蠱惑
謝淮舟公司里有事,他們最終比預定的時間要提早一點離開。,
商和倒也沒有太多不舍,仍舊是嘴硬心軟的嚴肅老頭面孔,對謝淮舟反而沒什麼叮囑,專註跟楚小年拉勾,要他暑假也記得過來玩。,
「到時候爺爺帶你練拳。」商和笑眯眯的樣子很不匹配他的臉,不像親切的老人,反而像誘騙小孩。,
好在楚小年適應良好,還在他臉上親了下。,
一直等謝淮舟跟顧謹亦要上飛行器之前,商和才望著謝淮舟說了一句:「照顧好自己。」,
謝淮舟回頭看他,祖孫倆輪廓肖似,不笑時的側臉尤為相像。,
其實他跟商和見面並不勤快,不僅僅是因為忙,也是因為他們一旦見到彼此,就會想起早就去世的商酈,偌大宅子里只剩他們彼此相對,反而生出無盡的陰鬱。,
但現在又多了顧謹亦和楚小年,看見謝淮舟過得好,商和心裡反而減輕了這種綿延的哀慟。,
「有空就多跟謹亦和小年回來,」他拍了拍謝淮舟的肩,「偶爾我也得有點天倫之樂。」,
謝淮舟沒拒絕,唇角彎了下:「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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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了白帝星,謝淮舟一直忙於公司的事情,顧謹亦卻也不算閑著。,
他報名的設計大賽快要到截止期了,他這幾天加班加點地在修改設計圖。,
他是從和謝淮舟一起去看的金色瀑布上得到的靈感,想做一個星河般的項鏈,像一條銀河懸挂在脆弱白皙的頸上,分明是千鈞之力,卻又輕盈如浮雲。,
如今大致的模樣已經有了,細節卻還在反覆修改。,
顧謹亦修改得很慢,改一會兒就會停下來發一會兒呆,然後又推翻之前的想法。,
他最近時常會想到在金色瀑布前的那個夜晚。,
在那座只有他和謝淮舟的車廂里,周圍一片寂靜漆黑,只能聽見瀑布飛濺的聲音,謝淮舟第一次跟他說了「我愛你」。,
他靠在單人椅上,像小孩子一樣光腳踩在椅子邊緣上,雙臂抱著肩,眼神里空落落的,沒有焦點。,
他在想,謝淮舟跟他告白的時候,到底抱著什麼心情呢?,
如果那時候他沒有答應給謝淮舟一個機會,而是更絕情地轉身就走,他跟謝淮舟如今又該如何相處?,
他想不出答案。,
謝淮舟也不會給他這個答案。,
顧謹亦輕輕呼出一口氣,把光屏關上了,不想再看讓他心煩意亂的設計圖。,
但他低頭看了眼光腦,當看見日期是7月6號時,心情反而更加糟糕了。,
還有一個禮拜,就是他母親的祭日。,
他母親叫蘇淼,曾經想當個糕點師,最終卻成為了歌女,當了顧家的情婦,生下了他。,
這件事他沒有告訴任何人,包括謝淮舟。,
並不是他拿謝淮舟當個外人,而是覺得這件事沒什麼好說的,他媽媽連墓碑也沒有,骨灰是灑在大海里,所以他也不需要特地趕去某個地方悼念。,
但他又是真的很想她,尤其是這樣夜深人靜的時候。,
她並不是一個強勢的人,跟謝淮舟母親那樣精明強幹的ega不一樣,她柔弱可欺,連發火都罕見。,
但她跟其他母親一樣,也一心一意地愛著自己的孩子。,
顧謹亦的鼻子有點發酸,臉埋進了臂彎里。,
他想,如果蘇淼還在,看見他現在的模樣,是會欣慰他終於有了一個家庭和歸處,還是會心疼他受了欺負?,
應該是,無論如何都會站在他這一邊的。,
她也許幫不了他任何事,但起碼會在他傷心難過的時候,給他一個擁抱。,
顧謹亦的臉貼在袖子上,溫熱的眼淚弄濕了一小片布料。,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剛陪謝淮舟去見了他外公,他好像比以往還要想念蘇淼。,
因為他在這個世界上,除了楚小年,已經沒有任何親人了。,
他真的很想蘇淼,可她不會再回來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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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一晃眼就到了一星期以後。,
顧謹亦特地請了一天假,但他並沒有告訴任何人他請假的原因是什麼。,
他也沒有做什麼特別的事情去悼念蘇淼,只是親自去廚房做了兩小碟點心,是蘇淼在世時經常會做給他的,安慰他不要難過的。,
他把一碟放在了蘇淼的相片前,一碟留給了自己,就像蘇淼還在世時候那樣。,
然後他就在小書房裡待了一天,借口工作,不讓任何人打擾。,
他給自己倒了點酒,喝得很慢。,
其實蘇淼在世的時候他根本不會喝酒,是她走了以後,他沒人管了,才學會的。,
也許是因為酒精的作用,他慢慢地趴在桌上睡了過去。,
等到再醒過來,他發現小書房裡並不只有他一個人。,
在他面前的圈椅上,坐著一個高挑修長的黑色身影,單手撐著下巴,正一錯不錯地望著他。,
顧謹亦花了點時間才認出這是謝淮舟。,
他慢慢地從桌子上坐了起來,因為剛睡醒,聲音還有點啞。,
他問謝淮舟:「你怎麼回來了,你不是今天有事出去了……」,
他下意識摸了摸自己的臉,不知道自己臉上的淚痕有沒有讓謝淮舟看見。,
謝淮舟卻從椅子上站起來,走到他面前,拿濕紙巾幫他擦了擦臉,像在給小花貓洗臉,力道很輕。,
「我沒有出差,我是去拿點東西,」謝淮舟幫他理了理髮絲,「我知道今天是你媽媽的祭日,所以剛才趕回來了。」,
顧謹亦頓住了,他沒想到謝淮舟會知道。,
但他移開了跟謝淮舟對視的視線,低聲道:「這也不是什麼大事,我也,也不是很難過。」,
謝淮舟沒戳穿他的嘴硬。,
他剛才進來的時候,室內一股酒氣,顧謹亦孤零零地睡在桌子上,臉上全是未乾的淚痕。,
這已經說明了一切。,
但真正讓他在意的,是顧謹亦寧可把自己關在房裡,也不跟他吐露一個字。,
他看出顧謹亦的不自在,也沒有刻意去說什麼安慰的話,而是解釋道:「我趕回來,是有東西想要給你,並不是故意要打擾你。」,
顧謹亦搖了搖頭:「也不是打擾。」,
謝淮舟從口袋裡把一個很小的微縮盒拿了出來,他按下按鈕,這個盒子就在一瞬間變回了正常的小箱子尺寸。,
他把箱子輕輕放在了顧謹亦的腿上。,
「其實我帶你去外公那兒的時候,就想給你了,但出了點問題,拖到了今天。」,
顧謹亦有點懵,不知道謝淮舟的神色會變得如此鄭重,甚至是有些緊張地看著他,好像怕惹他生氣。,
他帶著疑惑打開了箱子,然後整個人都愣在了原地。,
箱子里裝的,是他母親的遺物。,
是被顧家扣留下的,屬於他母親的私人物品。,
蘇淼去世的時候,顧家做主的人已經變成了他同父異母的兄長,顧勤。,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跟顧謹亦天生不對付,他從小就格外討厭顧謹亦,所以他故意扣住了蘇淼的一部分遺物,就為了噁心和敲打顧謹亦,讓他記清楚自己是個身份。,
楚覓雲曾經想幫他拿回來,但是顧家的勢力跟楚家平分秋色,他不想給楚覓雲添麻煩,只能假裝自己根本不在乎。,
「人活著才是真的,東西終究是死的,我媽媽都不在了,要東西有什麼用。」,
他是這樣勸慰楚覓雲的,說得情真意切,連他自己都信了。,
但現在看見曾經屬於他母親的東西,又一次回到了他眼前,他才發現自己從來沒有忘記過。,
他不可置信地看著箱子里的物品,一份幾十年前的錄取通知書,放著蘇淼小相的項鏈,她常戴的首飾,自己做的手工品……,
東西並不多,零零碎碎的十幾件,也不怎麼值錢,被好好地放置在箱子內的儲存格子里。,
顧謹亦再抬頭望向謝淮舟的時候,眼眶裡全是淚水。,
「你為什麼……」他聲音有明顯的哽咽,「你為什麼會,知道?」,
他問得不清不楚,謝淮舟卻聽懂了。,
他俯下身子,單膝跪著幫顧謹亦擦眼淚,但是眼淚太多了,根本擦不完。,
「對不起,我調查過你,」他先跟顧謹亦道歉,「你母親遺物的事情,是我聽楚家的傭人說的。但我知道得太晚了,很多東西顧家沒好好收著,找了很久,也只找回了十幾樣。是跟你母親熟悉的傭人收起來了。」,
顧謹亦不知道自己該哭還是該笑。,
今天是他母親的祭日,他卻得到了一份「禮物」。,
他不知道謝淮舟是如何向顧家施壓,讓他們把這些東西找出來的,但他也知道,世界上不會再有第二個人願意為他做這樣的事情。,
他不想哭得太難看,但是他看見箱子里那份錄取通知書,卻還是忍不住嗚咽起來。,
那是他媽媽最珍視的東西。,
他媽媽是出身自貧民窟的孩子,當年成為歌女,是因為終於收到學院通知書,被料理系錄取了,所以想要攢一筆學費。,
可是陰差陽錯遇見了他生理學上的那個父親,她沒能入學,沒能開一家她自己的糕點店,而是被迫成為了見不得光的情婦。,
顧謹亦靠在謝淮舟的肩上,哭得快要喘不上氣來。,
謝淮舟抱著他,輕輕拍著他,像在哄小孩子。,
謝淮舟放低了聲音,又一次解釋:「亦亦,你媽媽給你買的小莊園,我不是故意要的。我只是怕你覺得我居心不良,不肯嫁給我,才在合約里加上了那條。」,
他說的是之前在G6星簽訂婚姻合約時,他除了要求顧謹亦成為他的「葯」,還要走了顧謹亦名下的一處私產。,
一座無名星上的小莊園,不算昂貴,卻很宜居。,
顧謹亦緊緊地揪住了謝淮舟的衣服,眼淚把謝淮舟的肩膀都弄濕了。,
「那是我媽媽好不容易攢錢買給我的,」他低低笑了一下,聽著卻分外可憐,「她怕我以後沒有容身之處,所以想給我一個歸處。」,
「但她為什麼不在了呢?」顧謹亦問謝淮舟,「為什麼我們的媽媽,都不在了。」,
「她明明跟我說會一直陪我,哪怕別人都不喜歡我,她總是要我的。」,
「但她也食言了。」,
顧謹亦在謝淮舟懷裡痛苦地閉上了眼。,
他這輩子,好像一直在失去。,
失去母親,失去傅沉,失去楚覓雲。,
他們每個人都發過誓要陪他,要讓他擁有一個歸處,可是他們最終都把他丟下了。,
如今謝淮舟這麼溫柔地抱著他,可也許有一天,謝淮舟也會走的。,
「我會陪你的。」謝淮舟在他耳邊低聲道,「我永遠不會離開你,會努力比你活得多一天,陪你到生命盡頭。」,
顧謹亦攥緊了手。,
他的臉緊緊貼著謝淮舟,眼淚滴在謝淮舟的脖子上。,
他不想相信謝淮舟,他這輩子從來不是被命運偏愛的人,一旦他真的信了,下一步又會是萬劫不復。,
但他感覺到謝淮舟輕輕吻了吻他的耳尖。,
他聽見謝淮舟問他。,
「明天帶你去多塔的遊樂場好不好,你小時候很想去,對不對?」謝淮舟像是真的拿他當了小孩子,「你前半生的所有遺憾,我都會替你補上的。會陪你過生日,陪你去旅遊,帶你看機甲比賽。」,
「所以別害怕。」,
謝淮舟又親了親他。,
顧謹亦聽見自己的心底發出了很細微的「啵」的一聲。,
像種子發芽,像石頭開花。,
他小時候確實很想去著名的多塔遊樂場,但是他媽媽身體不好,一直沒能去。,
但這謝淮舟又是怎麼知道的呢?,
他從謝淮舟肩上抬起頭,淚眼朦朧地看著他。,
他發現商和對這個外孫的某一面真的一點不了解。,
誰說謝淮舟不懂得哄人?,
他分明就是個蠱惑人的高手。,
「你就會騙人。」他低聲道。,
而他明知道前面是深淵,還一次一次上當,實在是,愚不可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