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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上)

  與一團糟的「借住」生活相比,時濛的學習生活比他想象中輕鬆。

  馬老師帶學生全看緣分,從不布置條條框框的主題限制學生髮揮,上課的主要目的就是讓學生放開手腳自由創作,下節課再欣賞討論上節課的作品,教學鬆弛有度,節奏有條不紊。

  時間上也不橫加控制,他堅信藝術來源於瞬息的靈感,若是把畫作當成作業一樣設置交稿時間,會磨滅創作熱情和本心。

  因此時濛很少去學校,每每最新畫作完成,撥通馬老師的電話,對方多半也不在學校,有時候約在美術館碰面,有時候在茶館,最離譜的一次在公園,因為他老人家晨跑累了,一時半會兒不想挪地方,讓時濛直接過來。

  時濛背著畫趕過去的時候,遠遠看見前面有人群聚集,走近了才發現馬老師站在人群中央,雙手握著根拖把似的地書筆,在地上畫著什麼。

  由於地書的局限性,畫出的山巒層次不明,陽光照射下幹得也很快。路人們不知道他畫的是什麼,看了一會兒覺得沒意思就走開了,馬老師卻畫得熱火朝天,左一筆右一劃,彷彿剛才在電話里說累得不想動的另有其人。

  時濛站在邊上默默地看,等到馬老師畫到盡興,沖他招招手,才上前把卷在包里的畫鋪展開。

  「又是人物嘛。」先總覽全圖,馬老師點頭道,「不錯,光影部分的處理比上回更純熟了。」

  聽到這句點評,就算不虛此行。就細節部分再同馬老師討論了一會兒,時濛便將畫捲起塞回包里,打算走了。

  「別著急走啊。」馬老師叫住他,把手中的地書筆遞過去,「來,隨便畫點什麼。」

  時濛接過筆,低頭看向地面,愣了良久,說:「沒什麼想畫的。」

  馬老師坐在一旁搖扇子:「怎麼會沒有想畫的呢?你再好好想想。」

  又過去五分鐘,時濛垂低腦袋,放棄般地說:「真的沒有。」

  「那我剛才看到的那幅,是什麼呀?」

  時濛不說話了。

  馬老師嘆了口氣,又招招手,示意時濛過來坐。

  「專攻某一物某一景,想把他畫到極致,這種心情我也有過,也完全能理解。」馬老師說話從不擺師長架子,因此總能輕易化解時濛對交流的抗拒,「雖說我支持自由創作,希望後輩都能我筆畫我心,但是更希望你能分清楚鑽研與執念的區別。」

  從馬老師說到「但是」起,時濛就心神一凜。

  他以為自己藏得很好,也從未在人前表露創作目的,沒想到還是……

  「鑽研可能會讓你在某個領域達到突破,有所建樹,而執念只會把你困在原地,讓你錯過更多本該能收入眼中的風景。」

  與時濛預想中不同的是,馬老師並沒有直接點明。

  他甚至沒有阻止時濛繼續畫同一個人,只是接過時濛手中的地書筆,頗為惋惜地說:「我看過你許多作品,包括那幅《焰》。他們說你搶了那幅畫,我卻認為,只有你能畫出那種熱烈的渴望,還有想觸碰又怕被灼傷的掙扎。」

  眸光狠狠一顫,時濛抬頭看向對面的人。

  這是這些年來,第一次有人相信他,理由不是所謂的證據,而是對他的了解和信任。

  接收到時濛的眼神,馬老師更是感慨:「能畫出那樣情感充沛的作品的人,應當一點就通,不該被困住啊。」

  臨分別前,他看著已經干透、什麼都沒留下的地面,笑著說:「如果累了,就像我這樣,隨便找個地方歇一歇,等想畫了再拿起筆。」

  「畫點什麼都可以,希望你拿起筆就能放下執念,把畫紙當做一個微縮的世界,在上面揮毫潑墨,萬般自在。」

  回去之後,時濛站在陽台上發了許久的呆,直到夕陽西下,雲層里探出寥落幾顆星。

  楓城的這個春天來得匆忙,去得也倉促,初夏的到來除了梅雨季的濕黏,更給人一種燥熱的煩悶。

  手伸進口袋沒摸到煙,時濛愣了許久,才想起早就戒了。

  為什麼戒煙?

  因為傅宣燎聞不得煙味。

  那傅宣燎呢?

  好些天沒回來了。

  不過沒關係,我想要他回來,他就必須回來。

  短短几個月,時濛的生活重心在不斷地往一個方向靠攏,無懼風言風語,使過各種上不得檯面的招數。

  他在做自己認為對的事,所以破釜沉舟,不留退路。

  可是被困住的應該是傅宣燎才對,時濛疑惑不解,為什麼他們都覺得是我被困住了?

  接到時濛電話的時候,傅宣燎正坐在鶴亭樓上的包間里,在迷離慵懶的爵士樂聲中,很不應景地批閱文件。

  一旁的高樂成百無聊賴地自己跟自己打牌,餘光看見傅宣燎連掛斷五個電話,便知道怎麼回事了。

  「先前我還當你開玩笑,沒想到他真的逼這麼緊。」高樂成搖頭道,「難怪你辦公室都待不住,跑來這裡工作。」

  想到上周加班晚歸,時濛竟大老遠跑來他公司,不顧阻攔硬闖辦公室,傅宣燎就頭疼不已。

  不過這麼鬧騰,總比拿生命開玩笑的強。上回他接到母親的電話,以為時濛真的不行了,開車趕回去的路上闖了好幾個紅燈,險些把自己的命搭進去。

  傅宣燎擱下筆,抬手捏了捏眉心:「也就這裡能安靜點。」

  高樂成拿起手機:「我讓樓下多派些人守著,給你多爭取幾分鐘安靜。」

  其實倒不是害怕回家,只是近期太忙,難得清靜,加上最近手頭在辦的事與家裡住著的那個人有關係,傅宣燎不想看見他,怕分心。

  「我看你是怕自己心軟。」高樂成一語中的,「雖說時二少不靠股份吃飯,但是這種事總有點背叛的意思,如果時二少是那種眼裡容不得沙子的人——」

  「那敢情好。」傅宣燎接話道,「趁早讓他死心,省得麻煩。」

  高樂成將信將疑地看了他幾眼,本想說點什麼,到底沒開口。

  關係再好的朋友最好也別摻和對方感情上的事,人家自己都剪不斷理還亂,外人攪混水說不定更糟糕。

  他便將話題扯了開去,問和時家母女合作的事。

  「她們不是說得到了集團里元老們的支持嗎,還把你拉進去幹什麼?」

  傅宣燎閉目養神,低聲道:「世家大族裡難保沒幾個存有異心的,萬一他們當場變卦改口,傅家的任務就是兜底,填補這個變數。」

  「難怪。」高樂成提醒道,「你可要小心,別給自己惹一身腥。」

  傅宣燎「嗯」了一聲,不再言語。

  後半夜,傅宣燎的手機又響了幾次,還是被掛斷了。

  高樂成看一眼日曆:「明天周六,工作也處理得差不多了,不打算回去?」

  經他提醒,傅宣燎也打開手機看日曆,一看就是好幾分鐘,目光落在那個日期上,好半天,眼睛都沒眨一下。

  高樂成伸手在他眼前揮了揮,笑說:「怎麼,沒想到周六來得這麼快?」

  傅宣燎卻笑不出來,哪怕是故作輕鬆。

  良久,他才慢吞吞地收回視線:「不回了,去趟公墓。」

  「公墓?」

  窗外雨聲淅淅瀝瀝,一年一度的梅雨季總是來得悄無聲息。

  「明天……」傅宣燎面上沒什麼表情,嗓音卻低了下去,「是時沐的祭日。」

  (下)

  七月的第二個星期六,時濛習慣性地在紙質日曆的SAT上用紅筆畫了個圈。

  昨天給傅宣燎打了十個電話,他都沒接,時濛有些不安。

  這份不安在打開窗帘,看到外面在下雨的時候短暫地消失了一會兒。

  時濛不喜歡下雨天,所以如果不安是來自這裡,他反而放心了。

  仔細想想也確實沒必要不安,畢竟他有的是法子讓傅宣燎回來。

  白天,時濛畫畫,和蔣蓉一起做飯。自從他來到這個家,做飯阿姨上門的次數都少了,他單方面認為這是個好現象,至少證明他在被這個家慢慢接納。

  等傅宣燎的父母都接受了他,就容不得傅宣燎本人不接受了。

  這個傳統的觀念源自楊幼蘭的灌輸,當年她就是這樣理直氣壯地告訴八歲時濛:「只要你身上流著時懷亦的血,他肯接你回家,就容不得旁人不接受了。至於他們心裡痛不痛快,我管得著嗎?」

  出於對不愉快記憶的逃避,時濛很少想到母親,冷不丁通過一件事聯想到一回,還心有靈犀般地接到了來自母親的電話,自是驚惶。

  按下接通把手機放到耳邊,一聲悶雷同時響起,時濛手一抖,手機險些掉下去。

  「怎麼這麼久才接?」電話那頭的楊幼蘭才不管他什麼情況,責怪完就劈頭蓋臉下達命令,「木木又不見了,你快去找找,尤其你家周圍,它可能又跑回去了。」

  時濛沒告訴她自己搬出來的事,這裡的「你家」指的是時家。

  傅家位於市中心,離時家足有二三十公里遠。

  外頭還下著雨。

  時濛唯恐跑空門耽誤時間,想盡量把情況了解清楚:「它是什麼時候跑出去的?附近都找過了嗎?給它做的名牌,有給它戴……」

  「我說它不見了,讓你去找你就去,哪這麼多廢話?」不知怎麼了,楊幼蘭在電話里的聲音發著抖,「我的木木,我怎麼能不擔心?」

  時濛愣了一下。

  楊幼蘭方才的語氣,讓他想起了住在時家的那個女人,在提及喪子之痛時的反應。

  「都怪你,都怪你沒好好照顧我的木木,自從回家之後他就總是到處跑,心都野了。」

  時濛乾咽一口唾沫,還是茫然。

  他好像察覺到了什麼,卻又抓不到頭緒,不可思議的念頭剛剛浮起,又被悶重的雷聲捂了回去。

  「你去給我找,我不管,你快出去給我找!」聽不到電話那頭的回應,抓狂的楊幼蘭歇斯底里地喊,「要是敢再讓我的木木死一次,我就拿你償命!」

  這場雨一直下到深夜,帶著一身悶熱濕氣回到家,傅宣燎顧不上洗澡更衣,先在客廳的沙發上坐了一陣。

  他喜歡趁沒人的時候坐在這裡想事情。雖然此刻他腦袋空空,什麼都沒想。

  確切地說是不敢想,牽一髮而動全身之於回憶也是一樣,何況今天又看到了時沐的黑白照,聽到李碧菡哀慟的號哭,類似的場景總是能被動加深印象。

  風吹開覆蓋其上的塵土,記憶中的畫面也在雨水的沖刷下變得清晰。站在荒寂的墓園中,傅宣燎好像聽見來自曠遠之處的聲音,問還他記不記得當初的約定,問他怎麼可以輕易忘記。

  沒忘記,我沒有忘記——傅宣燎一面這樣回答著,一面又迫不及待地遮掩,哪怕並沒有人知道星期六在他眼裡的鮮明度早已超越這個日子,他大可以告訴自己——長眠於此的人,仍是我的此生摯愛。

  可是他不能。

  因為他知道自己變了,不知從何時起。

  他愧疚著,掙扎著,甚至懷疑所謂的摯愛究竟真正存在,還是自己一廂情願的粉飾太平。

  他厭惡極了忘記承諾,放任陷入另一場糾纏的自己。

  就在這個時候,門被從外面打開,那個打亂他堅定的步調,在他原本乾淨清晰的回憶上揮了一刀又一刀,讓它變得烏煙瘴氣、面目全非的人,出現在了眼前。

  時濛渾身濕透,像是淋了很久的雨。

  他在門口站了一會兒,進來的時候腳步輕得如同一抹幽靈。

  「你去哪裡了?」聲音也很輕。

  傅宣燎不想再被打亂,索性站了起來,向房間走去。

  那道聲音卻不放過他,走到哪裡都如影隨形。

  「你去看沐沐了對不對?」時濛悠悠地自問自答,「你們都喜歡沐沐啊。」

  緊接著,一聲短促的笑落入傅宣燎的耳朵。

  「可惜,他是個偷畫賊。」

  房間左手邊是衣帽間,門口的牆上安了一面兩米高的鏡子。

  一道劃破天際的閃電,伴隨著劇烈撞擊的悶響,時濛只來得及倒抽一口氣,便被扼住喉嚨的手掐斷了所有的聲音。

  「誰是偷畫賊?」傅宣燎惡狠狠地看著他,「你再說一遍?」

  經過近三個月不冷不熱的相處,再度勾起傅宣燎憤怒的時濛得意非常,他艱難地張開唇,無聲地比嘴型,一字一頓地說——時、沐、是、偷、畫、賊。

  短短六個字,便將傅宣燎許多年來固守的堅持、以及剛築起不久的防禦砸得七零八落。

  怒火頃刻間燒光理智,滿天飛舞的灰燼中,傅宣燎手掌收緊,看見時濛胸膛起伏喘不上氣,只覺頭皮發麻,沸騰的血液里涌動著報復的快意。

  「是你偷畫。」傅宣燎強調,「是你偷他的畫!」

  趁扭動脖子的間隙吸進一口空氣,時濛有了說話的力氣,哪怕斷斷續續:「那你……也要,拿我,償命嗎?」

  氧氣愈漸稀薄,時濛在混沌中想——你們都喜歡他,都想他活著,不如拿我的命去換他的吧。

  興許看出他只是在挑釁,傅宣燎怔忡不過須臾,揚唇冷笑:「你也配?」

  時濛也笑起來,彷彿又自作多情地把傅宣燎的反應當成了捨不得他死。

  他用雙手按住傅宣燎的肩,拚命地往前湊,恬不知恥地要去吻他的唇。身體被翻了個面按在鏡子上時,面頰傳來的涼意令時濛猛地打了個哆嗦。

  他啞聲問道:「你……究竟喜歡他……哪裡?」

  你不是說我畫得很好嗎,為什麼不相信我?

  你不是還讓我別怕,說沒有人會欺負我嗎?可我現在為什麼會覺得痛?

  傅宣燎被他的問得一愣,緊接著便有一種被質疑的惱恨襲上心頭。

  「我喜歡他哪裡,你不知道?」他拚命抓住那些僅有的、叫他心動過的回憶,試圖反襯時濛的卑劣下作,「他溫柔,善良,尊重我,會為我畫畫,會陪我聊到天亮,會心疼我受的傷。」

  「我、我也……」

  時濛想說我也會,我也曾經那樣偷偷看著你,悄悄對你好。我可以變回從前的樣子,甚至你心目中他的樣子,只要你想要。

  他都死了,你喜歡我,不行嗎?

  「而你……」傅宣燎卻不給他說話的機會,咬牙細數道,「你只會偷竊,霸佔,強制,禁錮……做盡令人不齒的事。」

  背對的恐懼被另一種更深的恐懼覆蓋,因為時濛清楚,他陳述的全部都是事實。

  像是看不到自己此刻的模樣有多狼狽,時濛還是掙扎著扭頭:「你操我吧,把我當時沐操也可以。」

  他急不可待地想被傅宣燎操,想證明自己被需要著。

  至少這個世界上有人不想他死。

  可是傅宣燎說:「你不配。」

  他那樣溫柔那樣好,哪是你這種惡毒的人比得上?

  終於為自己過剩的憤怒找到合理的支點,傅宣燎扯著時濛的頭髮,把他按在鏡子上,手背拍了拍他因窒息泛紅的面頰,貼在他耳邊說:「看看你,除了這張臉,還有什麼能跟他比?」

  「可是……」時濛乾咳兩聲,從鏡子里與傅宣燎對視,唇角扯開一抹譏誚的笑,「可是,他已經死了啊。」

  他偷竊我的心血,遭了報應,所以落得早逝的下場。

  那我呢?我執意搶回屬於我的東西,不管不顧地霸佔著你,現在是不是也到了自嘗惡果的時候?

  深藏心底的危懼破土而出,爭先恐後地鑽出來興風作浪,上一秒還將生死置之度外的時濛忽然開始害怕死亡。

  他像每個知道自己行差踏錯卻以無力挽回的人,在抵達生命的終點線前張開五指,企圖抓住點什麼。

  「如果我死了,如果我也死了。」被桎梏著無法轉身,時濛只好從鏡子看身後的人,「你會記得我嗎?」

  鏡子不知何時被撞壞一塊,以時濛的額角為中心散開蛛網般的裂縫。

  傅宣燎的眼睛落在其中一個碎片里,淬了冰似的冷。

  被時濛吻過許多次、弧度漂亮的薄唇,在一開一合間被反覆打碎。

  「那得等你死了,我才知道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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