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全屋在崇海的郊區,非常偏僻的地方,從市區過去足足開了兩個小時。
道路兩旁放眼望去全是大片的金黃色油菜花,一棟棟兩層小白樓零星散布其中。
有婦人在院子里晾晒衣物,看到我們的車,隨意地瞟了一眼,回頭盆里抖出件衣服又繼續掛上晾衣繩;髒兮兮的大黃狗在河邊翻找垃圾;男人們端著碗藏在陰涼的樹蔭下下棋;手持水槍的孩子互相追逐打鬧。
倒的確是一個看起來就挺安全的地方。
「這是大榕村。」停在一棟小樓前,特警小哥讓我們下車,「你們住這棟,我們就在對面那棟。平日里窗口都會有瞭望,兩人一組輪換,24小時有人,有事電話聯繫。」
安全屋是與村子里其它建築瞧著差不多的兩層小樓,外牆灰白,半邊爬滿爬山虎。院子設有一道大鐵門,四周用磚石圍砌起來,裡頭的花草除了一棵楓樹全都枯死了,米白的花崗岩石桌上都是枯枝雜葉,牆面長滿青苔,地上野草橫生,看上去頗為蕭條。
下了車,我直接轉到車后,搶在特警小哥之前便將行李拎下了車。
門半開著,我用肩膀推開,一進屋便看到有個人叉腰站在客廳里。
聽到動靜,對方轉過身,圓臉圓眼,笑起來頰邊有兩個酒窩,一幅不顯年紀的娃娃臉長相。
「……陶念?」我愣愣站在門口,愕然不已。
那天晚上亂成一團,最後我隨冉青庄的救護車去了醫院,匆忙間都沒來得及跟他道謝,以為沒機會遇見了,想不到竟然在這裡重逢。
「你們可來了。」他抹了抹額上的汗,笑著道,「我打掃半天了。」
兩人一組,一共四名特警,陶念便是這四人中的隊長。
「毛斌,張慶,衛大吉。」陶念簡單地一一為手下隊員做了介紹。
毛斌攙扶著冉青庄,進了一樓唯一的一間卧室。張慶後頭推著輪椅,輪椅上放滿了行李。衛大吉是剛才的司機,一進屋便將車鑰匙給了陶念。
陶念收下了,另從口袋裡掏出一把小些的車鑰匙丟給我,道:「車庫裡的車是給你們用的,你們平時要是去市裡可以開那輛。獅王島上你們的私人物品全都給搬來了,你們看還缺什麼,我回頭再讓人去找找。」
茶几上擺放著幾個大紙箱,打開其中一個紙箱蓋,是一些零碎的雜物。我的手機安靜地躺在裡頭,雖然已經沒電了,但還算完好無損。
一旁的空地上橫卧著一個扁長的大紙箱,我預感到那是什麼,丟下手機便撲了過去。一番手忙腳亂地拆箱后,熟悉的銀灰金屬琴盒映入眼帘,顫抖著手,我拉開琴盒,老夥計靜靜躺在那裡,久未見人,悶出了一點木頭的清香。
離開它的時候,我還以為再也見不到它了呢。
撫了撫琴弦,我抬起頭,眼底含著點熱意地沖陶念道了謝。
「小事一樁。」陶念不在意地擺擺手,「那我們先走了,剩下的你慢慢整理。每天村頭那家小飯館的夥計會送三餐過來,你們沒事可以在村子里走走,但盡量不要走遠。」
我送他們出門,看著他們直接進到對面的院子里,隨後關上了院門。
從紙箱里翻檢出自己的東西,與冉青庄分開兩個紙箱存放,理了大半個小時,終於理完了,我將自己的東西全都拿到二樓。
二樓有兩個房間,一個卧室,一個書房。書房小小的,陽光很好,可能怕我們無聊,書櫃里塞滿了各式各樣的書籍,還配了台電腦。
再往上,是個頂樓的大露台,擺著落地衣架,是用來晒衣服的。
粗粗整理了下自己的行李,額頭上都出了層細汗。我捲起袖子,快步下樓,將冉青庄的東西都給他搬到了屋裡。
「你放著,我等會兒自己收拾。」冉青庄靠坐在床頭,聲音有些低沉,聽起來很疲憊。
兩小時的長途顛簸,徹底顛散了這兩天他好不容易凝聚起來的一點氣色,眉心緊隆著,雙唇泛白,看著就很不舒服。
都這樣了還怎麼收拾?
我只做沒聽到,背對著他,照舊一件件將箱子里的東西取出。
衣服塞進衣櫃,證件放進抽屜,手機插上線充電,林笙的戒指……
林笙的戒指……
蹲在紙箱前,我捏著那枚古舊的銀戒指,閉了閉眼,輕輕呼出一口氣,再睜開時,已經將那些複雜的、灰暗的、不必要的情緒全都掃到角落。
「這枚戒指放哪兒?」我起身走向冉青庄,語氣儘可能地自然,臉上甚至還帶著微笑。
他靠在床頭,從假寐中睜開眼,視線自我臉上,緩緩下移,落到我的指間。
他長久地盯著那枚戒指,伸出手,從我手中接過了它。
我們誰也沒提道閘前的那個擦身而過。他不主動提,可能是覺得與我無關,我不主動提,單純是不知道要怎麼跟他談論林笙。
強迫自己挪開視線,我撿起地上的紙箱,往門口走去:「已經收拾得差不多了,我……我去休息了,你有什麼事叫我。」說完飛快帶上門,生怕眼角餘光刮到一點他深情款款的模樣。
給手機充上電,開機后跳出了99+的未接電話,點開一看,都是南弦的。
上網看了幾篇新聞報道,獅王島的殞滅毫無徵兆,但又似乎在所有人的預料之中,哪怕過去一周,社交媒體上仍然討論激烈。
【這麼大的行動,策劃了這麼久,竟然也能讓金辰嶼那廝逃了,組織內部是不是有叛徒啊,無語。】
【樓上別什麼都張口就來好嗎?你知道為了這次行動犧牲了多少人嗎?金家火力強勁,攻下獅王島實屬不易。光bb誰不會?你這麼牛你發個金辰嶼定位來啊!】
【雖然獅王島打了個寂寞,但抓到金斐盛也不算虧,希望能趕快定罪,把他關到死。】
【我表哥當晚就在獅王島上,不過他不是島上的人,是去賭錢的遊客。據他說當晚jc衝進來的時候,他差點都嚇尿了,抱頭蹲在牆邊蹲了一個晚上,第二天差點腿都直不起來。不是我說,能不能考慮下平民的安全?行動前就不能疏散下遊客嗎?萬一中槍了怎麼辦?】
【感恩所有在獅王島行動中犧牲的、受傷的警員,感謝他們的付出,沒有他們就沒有我們和平安定的社會[祈禱]】
各種流言蜚語,滿屏據說好像,越看越煩躁,索性丟開手機起身去書房找書看。
隨便挑了本散文集,陷進柔軟的懶人沙發里,看了一會兒,困意上涌,書本倒扣在胸前,漸漸睡去。
再醒來,窗外已經日頭西斜,看一眼時間,都要下午五點。
一個鯉魚打挺坐起身,書本砸到地上,我迷迷瞪瞪就往樓下跑。
冉青庄右手肘部支著拐杖助步器,立在水池前,正用水壺接水。桌上擺著用塑料盒盛放的飯菜,還未動過,隱隱冒著熱氣。顯然剛剛有人來送過飯了,還是冉青庄開的門……
「你怎麼……怎麼不叫我?」我上前奪過他手裡的水壺,填滿水後放回底座上加熱。
「接完水本來打算上去叫你了。」他撐著助步器,在桌邊坐下。
「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說……你有什麼事要叫我啊,你這樣動來動去傷口不容易好。」我跟著來到桌邊,替他掰開一次性筷子,遞到他手邊。
我知道他不習慣麻煩別人,但他手上一刀、腿上一刀怎麼也是為我受的,於情於理,我照顧他都是應該的。
他沒再說話,接過筷子,低頭安靜吃飯。
睡過一覺,那些被顛去的精氣神似乎又回到他身上。一人一盒的米飯,我只能吃掉半盒,他一個人就吃了整一盒。米飯吃完了,他好像也只是吃了七分飽,仍然不停掃蕩桌上剩下的一點菜,吃得格外香。
「不吃了?」他看了眼我那半盒飯,伸手討要,「給我。」
我盯著自己沾了菜汁的飯,道:「我吃過了……」
他專心夾菜,頭也不抬地勾勾手指,示意我「來」,我只好將那吃剩的半盒飯都遞給他。
彷彿秉持著吃得多睡得多就能好得快,自從能進食了,他的飯量越發大起來,比以前都要大得多。
風捲殘雲地將最後一點湯汁都吃完,他利落地收拾起桌上殘局。
我忙讓他坐下:「都說了讓我來……」
將餐盒歸進垃圾袋裡,再丟到外頭的垃圾桶,回來時,便見冉青庄拿著衣服往浴室走。
我立馬有些頭疼,向他跑過去。
「你做什麼?」
他回頭看我一眼,眼裡滿滿的「你在問什麼屁話」。
「洗澡。」他簡明扼要丟下兩個字,繼續往浴室里走。
「你……你傷口不能沾水的。」我一把拉住他。
他轉過身,看了看被我抓住的胳膊,又看看我,突然笑了:「那你說怎麼辦?」
薄薄的背心貼著皮肉,若隱若現地顯出胸肌的輪廓,胳膊上殘留著一些血痂和淤青,一隻眼還帶著未褪去的血色。雖說這幾日因為受傷稍有清減,但絕不會有人將他與「脆弱」掛鉤,相反,因為這些傷,他看起來更危險了。
我咽了口唾沫,躊躇片刻,頂著壓力道:「你躺到床上去,我給你擦擦?」
他垂眼看著我,微一挑眉,掙開我的手,轉過了身。
我以為他不聽我的,還欲再拽他衣服,就聽他道:「去拿個凳子過來,澡可以不洗,但我必須洗頭。」
手一下鬆開了,我在原地愣了幾秒,跑去廚房拿了只塑料圓凳過來。
這小樓上下有兩個浴室,上頭的小一些,下頭的那個大一些,不僅有淋浴,還有個大浴缸。
給冉青庄肩上披上毛巾,讓他彎腰沖著浴缸。我擠了些洗髮露在手心,輕柔地抹上他的發梢。
他的頭髮又粗又硬,浸了水都有些扎手。好像聽說過,頭髮硬的人,脾氣都不會太好。
「疼嗎?」我問他。
「你可以再重一些。」
「我是問你的傷,你這個姿勢疼嗎?」
他頓了頓,道:「不疼。」
雖然他說不疼,但我想了想,他是可以面不改色往自己身上捅刀子的人,疼了應該也是不會承認的。
未免壓裂傷口,不管他疼不疼,我還是加快了手上的動作,速戰速決替他洗完了頭。
搓揉著他的濕發,本還想給他吹乾,但他說自然干就好。近幾天溫度已經很高了,他這麼短的頭髮應該很快就能幹,我就沒有勉強。
「要我給你擦身嗎?」說著我動手去扯他下擺。
他乖乖讓我脫去背心,背對著我,叫我給他擦一下夠不到的後頭就好。
覆著均勻肌肉的脊背新傷舊傷交錯,青紫一片。我小心地擦拭著,回過神時,指尖已經顫抖地撫上肩胛骨下端,一大塊刺目的淤痕。
騙人,這怎麼可能不疼呢?
當初背上紋身的時候,那麼細的針我都好疼的……
被我撫過的肌肉全都反應劇烈地繃緊起來,顯出更清晰的輪廓線條。
「季檸……」冉青庄不勝其擾,蹙著眉回過身,捉住我的手腕,嗓音微啞著道,「只是讓你擦背,別亂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