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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人類生來秉性下等

  走廊上寂靜無聲,除了我,再無旁人。左右望去具是死氣沉沉的黑,一眼瞧不見底。,

  冰紋一點點順著地板向我蔓延,呼出的氣都冒著白霧,眼前有一扇米黃色的木門,透過門上的玻璃小窗,可以看到裡邊被夕陽渲染成暖黃的教室。,

  與我身處的黑暗截然不同,那裡看起來溫暖又明亮,最中間的位置,坐著兩個身穿校服的少年……正在肆意接吻。,

  這個時間段,教室里合該再無他人,「大家都走了,不會被發現的」,我是這樣想的,想必他們也是這樣想的。白日里壓抑著無法顯露的愛意,終於得以在這靜謐的教室中盡情宣洩。,

  背對著我的少年身形纖細,右手無力地抵在面前人的胸口,像是無法承受這樣激烈的親吻,想要推拒。然而不等他動作,白皙手腕便被對方牢牢攥住,整個握進麥色的大掌里,不給他任何拒絕的機會。,

  不僅如此,對方還將手指插進少年如墨一般的發中,不斷地收緊,迫使他們之間的吻更深入纏綿。,

  結實的臂膀青筋虯結,鼓起的肌肉線條流暢優美,充滿了力量感。順著手臂往上,那人的頭髮剃得非常短,看起來又硬又扎,卻也格外利落,眉毛濃黑修長,顯得眼窩尤為深邃。,

  分明是一樣的校服,一樣的年紀,一個連背影都透著少年的單薄,一個卻已經有了「男人」的雛形。,

  冉……青庄……,

  雙唇徒勞地開合,聲音卡在喉嚨里,沒有發出一絲一毫。,

  這個名字就像一個禁忌,連在睡夢中也沒有辦法好好說出口。,

  我望著他,看他陶醉在甜蜜的吻中,看他滿臉柔情。明明只是隔著一道門,卻覺得我們好似身處兩個世界。,

  忽然,像是感覺到了第三者的窺視,上一秒還沉浸在親密行為中的冉青庄猛然睜開雙眼,冰冷犀利的目光直直射向這邊,好似發現獵物的猛獸,兇惡機敏的神情嚇得我忙不迭往後退去。,

  下一秒,腳下的冰轟然破碎,我整個人墜進黑暗。,

  「47號季檸,47號季檸,請到1號診室就診。」,

  睜開雙眼,心臟劇烈跳動著,彷彿下一刻就要躍出胸膛。,

  驟然從瞌睡中驚醒,我神智還有些迷糊,在原地緩了會兒,直到廣播開始叫第二遍名字,我才急急起身,進了不遠處的1號診室。,

  診室里坐著位上了年紀的老大夫,臉上架著金邊眼鏡,瞧著十分和藹。他是崇海市數一數二的腦外科醫生,也是我的主治醫師,姓吳。,

  「小季啊,最近還頭疼嗎?」邊說話,他邊從我遞過去的袋子里抽出兩張CT片,插進診台旁的觀片燈里,仔細觀察起來。,

  「有時候會疼,大概十幾秒就會停,不是很難熬。」我坐在他對面,一點點回憶這段日子以來的健康變化,「就是……我發現自己記憶力變差了,從前的很多事情我都記不清了。」,

  好比昨天,我突然怎麼也想不起來自己以前就讀的高中叫什麼名字。明明在嘴邊,就是說不出口,急得翻箱倒櫃找了好久的畢業照,找到半夜想起來,照片在老家,我根本沒帶到崇海來。,

  吳大夫捏著支筆,在我的片子上比劃了一圈,道:「腫瘤沒有繼續變大,這是好事,但鑒於它位置太危險,還是隨時有『爆炸』的風險。你想好了嗎?是保守治療,還是開刀做手術?」,

  這不是我第一次來找他,半個月前,他就已經清楚詳細地將兩條路給我指明——保守治療,雖然不知道我什麼時候會死,但起碼還能有質量的活不少日子;手術治療,雖然可以搏一搏生的希望,但有很大概率我怕是連手術台都下不來。,

  「如果保守治療,我最多還能活多久?」盯著CT片上那塊不詳的圓形陰影,我問。,

  吳大夫沉吟片刻,道:「最多半年。」,

  半年,說不定可以撐到小妹高考完……我還能趁這段時間多賺點錢,把她大學的費用給掙了,這樣就算我不在了,我媽也不會太為錢發愁。,

  「那就半年,夠了。」我說。,

  吳大夫點點頭:「你的健忘和頭疼,應該都是腫瘤引起的。源頭無法根除,我也只能給你開些止痛藥。越到後頭你的病症會越嚴重,多鍛煉,保持心情舒暢,或許可以緩解一二。」,

  謝過對方,將CT片收進袋裡,我捧著病歷離開診室,下一位病人在家人的陪伴下迫不及待擠了進去,身形消瘦,臉色蒼白,模樣憔悴得嚇人。,

  不自覺代入自身,心裡有些犯怵,不知道自己以後是不是也會變成這樣。,

  剛回到租屋,方洛蘇的電話就來了,提醒我晚上別忘了時間。,

  我順勢看了眼角落裡擺放的大提琴,道:「晚上六點碼頭集合,記著呢。」,

  方洛蘇和我同屬一個交響樂團,都是大提琴手。她腦子活,認識的人多且雜,有時候團里沒演出,她會自己接點私活,給酒會伴奏,在結婚宴上助興。若是要的人多,她有時候也會拉著我一起,讓我跟著一塊兒賺外塊。,

  「你和南弦說了嗎?」我問。,

  南弦是我的大學同學,正宗崇海人,大學畢業后他回了崇海,我則因為工作地在崇海正好和他一塊。他慣來是老好人的性格,見我隻身一人在異鄉,便經常找我吃飯,約我爬山。有時也會來聽我們團的演奏會,一來二去,與方洛蘇看對了眼,成就好事。,

  嚴格說來,我還算他們的媒人。,

  南弦畢業后沒有進哪家樂團,而是在一家少兒機構擔任大提琴老師。他性格溫良,方洛蘇明艷爽朗,兩人十分般配,感情也一直很好。曾經,我以為愛情走到最後就該是他們這般模樣。,

  直到兩周前,我發現方洛蘇出軌了。,

  那天我不小心落了個手機上的小玩意兒,我妹送的,不是什麼貴重的東西,但因為有些紀念價值,我在發覺遺失的第一時間就開始回想可能遺落的地點,最後想到了劇場更衣室。,

  為了確認掛飾是不是掉在了更衣室,我都快到家了,又掉頭回了劇場。,

  走廊鋪著厚實的地毯,踩上去一點聲兒也沒有,更衣室的門泄開一條縫兒,從裡頭傳出曖昧的聲響。,

  即將握住門把的手觸電一樣收回,我驚疑不定地瞪著那道縫兒,只是幾聲,就覺得裡頭的女聲有些熟悉。,

  「老辛,這次……怎麼也該輪到我了?」女人的聲音被撞得七零八落的,尾音帶著勾。,

  我不是劇場保安,誰在裡頭尋求刺激都跟我無關,我本該轉身就走,少惹麻煩。但就因為想確認裡面女人到底是不是方洛蘇,我不僅沒走,還屏住呼吸,偷偷聽了下去。,

  「放心,新首席必定是你。」男人粗喘著,聲音猥瑣,「我的大寶貝,看我為你做這麼多的份兒上,你今晚可要好好伺候我。」,

  得了男人的承諾,女人似乎心情很好,撒著嬌一樣「嗯」了聲。,

  「就知道你對我好……」,

  我從沒聽過方洛蘇這樣的聲音,震驚夾雜噁心,胃部忽然一陣翻攪,我幾乎是落荒而逃地扶著牆往外跑去。,

  直到呼吸到外頭的新鮮空氣,那股反胃感才一點點褪去。,

  樂團前首席大提琴手不久前因為一些個人原因離職了,對於新首席的猜測,團里呼聲最高的幾人里,就有我和方洛蘇。,

  我知道方洛蘇一直很有野心,想要首席的位置,但我沒想到她為了這份野心竟能做到這種地步。,

  掛飾是不可能再去找了,我回了家,一夜輾轉,第二天精神不濟地去上班,正在調弦,方洛蘇笑著來到我面前,手掌攤開,一顆小小的黃色檸檬垂落在我面前。,

  「你昨天落在更衣室了,我看見了就給你收了起來。」她說。,

  她看上起毫不心虛。,

  垂下眼,我握住掛飾,將它塞進褲兜:「謝謝。」,

  方洛蘇:「不客氣。」,

  她轉身欲走。,

  「其實,我昨天有回去找過。恭喜你了,新首席。」,

  我一擊重磅炸彈投下,炸得方洛蘇措手不及。到現在我還記得她轉身看向我時,那幅驚慌到臉上血色盡失的模樣。,

  我給了她選擇——我去告訴南弦,或者她自己去。她選擇了後者。然而如今已是兩周過去,她卻始終沒有行動。我不確定她是在故意拖時間,還是確實對南弦難以啟齒,又或者兩者都有。,

  「你再給我點時間。」方洛蘇電話里的聲音有些窒澀,「這種事,沒那麼好開口。我愛南弦,不想看他痛苦……」,

  我打斷她:「我再給你一周。」,

  從前聽她秀恩愛,我總是替他們高興,現在卻只覺得諷刺,甚至不堪入耳。,

  方洛蘇話語一頓,氣弱道:「我知道了。」,

  人類生來秉性下等,稍不注意就會行差踏錯。任何的偏差,都會像指尖奏錯的不和諧音符一樣,瞬間將《人生》這首曲子毀於一旦。,

  從出生開始,我們都應該小心謹慎的做下每一個選擇。自小我媽就是這麼教我的,給出的反面例子也異常具有說服力——我爸,季學光。,

  我八歲那年,我爸在我媽懷二胎的時候外頭找了個小三,常常假借加班之名去與小三私會。我媽挺著肚子總是等他到深夜,當他養家辛苦,還給他那段日子燉了不少補湯。,

  可能是補太過了,滋潤日子過沒多久,他就突遭天譴,一個激動,馬上風死在了小三的床上。,

  何其荒唐,何其大恥。,

  我媽連追悼會都沒開,直接將人燒了,骨灰全倒進了海里。,

  後來她就開始信教,總說些因果循環的東西,並且在我和妹妹的教育上逐漸極端。嚴厲到苛刻,不允許我們犯一點錯誤,似乎是要以此來杜絕我們骨子裡的「下等」基因作祟。,

  我沒有跟著她入教,但這些年被她在耳邊念叨,思想或多或少同化了一些,別的不信,「報應」這種東西卻還是信的。做錯了事就會受到報應,不是不報,時候未到。,

  所以,要在事情沒有發展到「更糟糕」前,儘可能地糾正它,改善它。,

  到了晚上六點,我穿著演出服,背著自己的大提琴準時來到港口碼頭。,

  我到的時候方洛蘇已經到了,正在和碼頭上的其他人說話。她看到我,主動靠過來,自然地與我介紹這支臨時組建的小型管弦樂團的其他成員。我和他們一一握手,做了簡單的自我介紹,很快,負責接送我們的船員也到了。,

  雖然各個穿得都挺正式,西裝加襯衫,但胳膊上、脖子上裸露的大面積紋身,還有他們臉上各種眉釘、唇釘、鼻釘,還是透露出這些人的不尋常。,

  「人齊了嗎?齊了就走,別誤了時間。」不尋常的年輕船員清點著人數,確認人都齊了,帶我們上了停在一旁的一艘白色遊艇。,

  遊艇十分寬敞,內部裝飾豪華,在海面上疾馳時,幾乎感覺不到什麼顛簸,也沒有難聞的柴油味。,

  「今天要去的是那個傳說中的『獅王島』嗎?會不會有什麼電影經典場景,什麼逼良為娼啊,軍火交易啊,賭徒砍手啊什麼的?」懷抱小提琴的女孩瞥了眼合攏的艙門,小聲問向方洛蘇。,

  「你真的是電影看太多了,哪有那麼誇張的。」方洛蘇好笑道,「島上是有座賭場,但在東邊,我們今天不去。金家的人都住另一邊的古堡里,我去了幾次了,沒遇見殺人放火,也沒遭遇什麼神秘事件。就跟普通有錢人差不多。」,

  「普通有錢人可不會手底下養這麼多馬仔……」女孩意有所指地掃了眼船頭的方向。,

  金家?,

  我擦拭眼鏡片的動作一停,問:「今晚舉辦宴會的是合聯集團那個金家?」,

  我並非崇海人,但也對金家久聞大名,大學那會兒,南弦就總愛跟我們分享自己道聽途說來的金家秘聞。,

  崇海金家,明面上經營著崇海最大的掛牌賭場——合聯娛樂城。但一直有傳聞他們與諸多政客相勾結,私底下做著不乾不淨的買賣,在遠離崇海的小島上鑄就一個奢靡的金錢帝國,猶如木中白蟻,從內部一點點掏空著這個國家。,

  在崇海當地普通老百姓眼裡,金家簡直就是「神秘邪惡」的代名詞,連跟隨他們的人,都會被冠以「走狗」這樣帶著痛恨的稱號。,

  「放心,沒事的,今天是金夫人的生日宴,很多大人物也會到場,不會有什麼危險性的。」方洛蘇看出我的擔憂,安撫道。,

  自從知道她出軌辛經理,我對她所有的話就都半信半疑,加上上船之後我的右眼就一直跳個不停,就算得她保證我也始終沒辦法心安。,

  好在遊艇最終順利靠岸,經過嚴密的安檢,我們一行人來到了城堡的宴會廳。,

  排練了兩遍,宴會在八點準時舉行,每位客人看起來體面又……普通,就和那些來劇場聽音樂的紳士淑女一樣,絲毫看不出是動動手指就能攪得各個領域不得安寧的大人物。,

  比起劇場的演奏,這邊的演奏只是充當背景音的作用,沒幾個人認真聆聽,久了我也有點走神,開始好奇地東張西望起來。,

  宴會在金家的城堡里舉行。據說這座古堡已經有百年歷史,具體哪朝哪代哪個國王留下的我進來時也沒仔細聽,就聽到帶路的工作人員說了一句:「至今還完好保留著當年的原貌,包括地牢……」,

  地牢是無幸參觀了,但從宴會廳也可以看出,保留的的確相當完好,甚至可以從富麗堂皇的裝飾中窺見舊時王族的奢靡生活。,

  狹長的宴會廳,一側坐落著數扇巨大的拱形落地窗,一側則嵌滿和拱形落地窗形狀一模一樣的鏡子,天花板更是貼滿能倒映出清晰影像的黃銅。當全部水晶燈打開,燈火映照在黃銅上、鏡子上,整個宴會廳都會變得金碧輝煌,璀璨得猶如水晶宮殿。,

  正當我驚嘆著這座宴會廳的豪華精美時,入口處厚重的大門再次敞開。,

  所有人的目光不自覺看向那頭,看清來人後,不少人舉著酒杯開始往他們方向移動。,

  瞧陣仗,應該是今晚的主角到場了。,

  演奏的舞台比地面高上些許,因此能毫無阻礙地看到入口處的情況。,

  打頭的應該是金氏夫婦,男的溫文爾雅,有股書卷氣,雖說五十多歲了,臉上卻並沒有什麼老態;女的一頭長捲髮,比男的還要顯年輕一些,瞧著至多四十的樣子,很漂亮。,

  緊隨其後的是個二十齣頭的年輕人,長相俊雅秀氣,結合了金氏夫婦容貌上的優點,只是臉上隱隱透著股不耐,蹙著眉,顯得不太好親近。他手上牽著個七八歲的小胖子,與他五官頗為相似,一看就是他弟弟。,

  我記得南弦說過,金家有兩位公子,大公子什麼名兒忘了,這小公子的名字特別討喜,就叫金元寶。,

  再後面,並肩進來兩個男人,一個是眉骨上打了銀環的光頭,還有個……,

  還有個……身材高大,眉目硬朗,相較旁人衣著整齊得體,他在西服里只穿了件白背心,顯得有些過於流氣。頭髮很短,看起來又硬又扎,脾氣不是很好的樣子。,

  對方環伺一圈場內,很快又退了出去,沒有多待,眉間微微蹙起,似乎是不太喜歡人多的場合。,

  眼見他消失在門口,我一下站起身,顧不得自己還在演奏就要追出去。可沒等我完全站起,劇烈而倉促的頭痛又迫使我坐了回去。,

  早不發病晚不發病,這時候竟然發病了?,

  我撐著額頭,痛到手心迅速出了冷汗。,

  眼前閃過一幕幕凌亂的記憶碎片,麥色的手臂,凸起的骨節,充滿爆發力的肌肉……,

  以及那句冰冷到骨子裡的:「我不想再見到你,季檸。」,

  原本已經模糊的面容,因為突然的重逢又逐漸清晰起來。,

  「……檸?」,

  「……季檸,你沒事?」方洛蘇察覺我的異樣,停下演奏湊過來詢問我的情況。,

  我的腦袋還有些暈乎,但已經不怎麼疼了:「我沒事,就是有些肚子痛。我去下洗手間,馬上回來。」,

  放下琴弓,不等方洛蘇反應,我起身就朝宴會廳的入口快步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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