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物換星移幾度秋 第五十九章 風雨夜,不歸人(十六)
姬顏後退的這一步踩在了沒有半點水漬的青石板上。
今夜大雨滂沱,這會兒雨仍未住。按照這種情況來看的話,青石板上此時也應該繼續存著一層薄水才是。可是現在青石板上竟是沒有絲毫水漬,這隻能說明,天空中的雨水已經有好一段時間不曾落到地面上了。雨水沒有落在地面上,那便自然是雲秋水在半空之中截了胡。這些雨水全部都落在了以雲秋水為根的那條大河裡面,如此一來,大河的重量自然也是與之增長。而現在大雨還在繼續,也就是說這條大河的重量還會再繼續增長。
姬顏猛然發現自己錯了,他應該按照自己最早所思那般,化身為船、主動入河才對。而不是像現在這樣,擋在大河之前,試圖憑藉一己之力拍散、擊潰這條大河。
因為,大河終究是大河。
百川東到海……一去不復返的大河。
這樣的大河,只能疏,而絕不可堵。
以身做壩,能堵了一時,但絕堵不了一世。隨著大河水量的不斷暴增,終究會超過大壩所能承受的臨界點。屆時,大河必定會破壩而出,且聲勢更勝曾經。
如今他感到疲倦,被水頭激打後退一步,便是明證。
可是,意識到自己錯了之後,姬顏卻仍未停止以劍繼續拍打大河。雖然明知可能在數萬劍、數十萬、數百萬劍之後,自己這道大壩便有可能被大河所摧毀。然而,姬顏此時卻是別無可選。
因為,迷途知返的前提是得有路可返,而姬顏現在卻並未找到那條可以返回的路。
以身化船是得主動下河才行,他現在卻是已經失去了這個機會。
這條大河是雲秋水的世界,在大河還未與他接觸之前,這個世界留有一道門,他可以順著這道門進入其中。可是現在,世界的這道門已然關閉。他只能被迫的等待大門的再次開啟,將他吞噬進去,而絕無可能破門而入。
……
……
「啪!」
「啪!」
「啪!」
「……」
姬顏一次又一次的重複著以劍拍河的動作,而大河也在一次又一次的重複著捲土重來的動作。
只是,在這個期間,姬顏手中的山河劍已經頻繁的換了好幾次手,且換手間隔時間是一次比一次短。
第一次,姬顏左手持劍拍打九萬八千六百七十二次,才換的右手。
可等到第二次時,他右手持劍才拍打了八萬九千九百九十九次,便重新換回到了左手。
再等到第三次換手之時,他才拍打了六萬七千四百五十六次。
……
每次換手之時,姬顏便被大河的水頭激打的後退一步,而大河的再次到來之時,水勢便更猛一分。
姬顏是借天地元氣揮舞的山河劍,並不存在力大力小一說,而他每次出劍的速度也都是恆定的,也不存在快慢一說。所以,姬顏換手時揮舞山河劍的次數會一次比一次少,純粹是因為這條大河水量一次比一次大。
姬顏知曉這種情況,會一直繼續下去。而等到他來不及換手之時,便是他被大河吞噬之時。
且在這個不斷重複的過程之中,姬顏又發現了一個別的問題。
隨著他手中山河劍與大河的不斷接觸,大河之水竟是逐漸開始變得清澈起來,由原本的濁浪滔天慢慢變為了白浪滔天。
姬顏看著這一幕,心中驟然一寒。因為,大海無論在什麼時候看起來都是清澈的,大河越是清澈,便越是說明了大河的水量之大。
然而,姬顏雖明知此情況對他而言是越來越不利,他卻難以在短時間內尋找到破解之法,只能眼睜睜的看著大河朝著他所不希望的方向,一步步發展。
看著一次又一次被自己拍走,卻又一次又一次重新涌回來的大河,姬顏心中竟是生出了一種無力之感,逐漸有了一分恐懼。
這種恐懼的情緒出現在姬顏心中的那一刻,姬顏怒了。
雖然,人這一生都會擁有恐懼情緒,可是這個情緒對他而言,卻是很陌生很陌生。
當初逐鹿天下之時,他曾有過幾次這種情緒。可是隨著曲驚風出山助他之後,這種恐懼情緒便有好幾年不曾出現過。直至曲驚風的影響力與日俱增,逐漸超越他之後,這種恐懼情緒才又重新出現。可隨著當年親眼在那一戰中,目睹曲驚風身死之後,這種情緒也是隨之消失不見了。而在後來的這幾十年裡,這種情緒從未再出現過。就算是秦鹿帝國當年在征伐南燕之時,魔族的突然出現,也並未令他生出這種情緒。
可是現在,這種久到他已經忘卻是什麼滋味的情緒,竟然伴隨著這條大河再次出現在了他的心中。
久別重逢,不一定都是美好。
就例如眼前這種。
……
……
姬顏此時很憤怒。
除了是因為眼前這條大河讓他生出恐懼情緒之外,更是因為他由這種情緒,而重新回憶起了曾經那個令他心生這種情緒之人。而更為可惡的便是,這條令他心生恐懼的大河,也的的確確是因那人而起。
姬顏看著眼前這條怎麼也拍不散的大河,心中怒到了極致。由單手執劍改為了雙手執劍,揮舞出去的山河劍亦是由拍改為了斬。
山河劍攜星辰之力、攬山河之勢,重重的斬在了這條奔騰不息的大河之中。
大河驟然一分為二,河水朝著兩邊奔涌而去,露出了河底的淤泥與礁石。
山河劍亦是被大河洗滌的愈加明亮,劍身上面的日月星辰、山川河流也是跟著轉動起來。
下一刻,朝兩邊奔涌而去的河水重新涌回合為一體,掩蓋住了剛剛露出的淤泥與礁石。
這一次,姬顏並沒有再效仿自己先前以劍拍河的動作。就這麼斬了一劍之後,他沒有再繼續斬出第二劍,而是敞開懷抱,好似大海一般迎接著大河的到來。
攔在大河之前的大壩驟然決堤,大河自是再無需收斂,洶湧的河水此時好似變成了一個從高山陡崖上飛流直下三千尺的浩瀚瀑布一般,朝著姬顏傾瀉而出。
下一刻,姬顏身處於大河中央。
……
……
原來,就在剛剛姬顏感受到恐懼,心生憤怒的那一刻,姬顏卻是突然心神一動,覓得一羊腸小道。
於是,別無選擇的他,決定孤注一擲、行置之死地而後生之舉。
大河是雲秋水的世界,他以一己之力對抗一個世界,必然難以持久,早晚會被這個世界所吞噬。而等到他被動的被這這個世界囊入其中的時候,他自然也是再無絲毫勝算可言……所以,他決定另闢蹊徑,在對方的世界之前冒險打開自己的世界。然後,將對方的世界與自己的世界相聯通起來。
彼世界與此世界相連通之後,便是一個全新的世界。
而在這個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全新的世界中。他們兩人都不再是原本各自世界里的唯一神祇,想要成為新的神明來執掌這個新世界的唯一辦法,便是殺死另一個人。
而之所以說這對姬顏而言是一個別無選擇、孤注一擲的選擇,則是因為在這場戰鬥之中,雲秋水的世界成型已久,而他的世界才剛剛打開。舉個通俗易懂的例子便是,雲秋水的世界已是成長了幾年的半大小子,而姬顏的世界則只是一個新生的嬰兒。不過話雖如此,但姬顏也有屬於自己的底氣,那便是他進入第八境的時間比雲秋水要久。
……
……
姬顏處於大河中央,卻並沒有被河水所沖走、淹沒,而是成為一塊巨大的頑石,不!應該說是一座威武雄壯的高山一般,佇立在河水中心。
大河不是真正的大河,是雲秋水的世界。高山也不是真正的高山,而是姬顏的世界。
這大河與高山的接觸、爭鋒,其實便是世界與世界的接觸、交鋒。
大河的浪頭一浪高過一浪、一次又一次的拍打在高山之上。
隨著浪頭的每一次拍打,高山上都有泥土碎石都被卷挾而去。
而隨著高山上泥土碎石的不斷滑落,本來已經變得清澈的大河,也是又重新變得渾濁起來。
一邊是洶湧澎湃的大河,一邊是巍峨不動高山。
一邊主攻,一邊主防。
山高一丈,水寒三分。
兩者互不相讓。
雖看似大河只開一時的浪花,比不得高山堅硬逾鐵的千年基石。但在此時,在這個彼此交融的新世界里,只開一時的浪花與千年石,並無甚不同。
……
……
如此這般,好似經過了滄海桑田、時空流轉之後,伴隨著一聲巨響,曾經巍峨不動的高山地基,終於被孜孜不倦的大河浪花所掏空,一道裂痕從山腳蔓延至了山頂,緊接著高山碎成了無數塊,悉數落進大河之中……
是大河贏了嗎?
並非如此。
因為隨著高山的轟然倒塌,曾經長流不息、洶湧澎湃的大河也被高山碎裂成的無數塊山體所填平,將其分隔成了無數個大大小小的淺水沼……大河彼此不再串聯,而這些隔斷大河水流的高山碎石、泥土卻是密密麻麻的連成了一片。
也許在不久之後,會下上一場大暴雨,到時,這些淺水沼的水位會在大暴雨的幫助下,蔓延過包圍它們的碎石、泥土,重新連成一片。
也許在不久之後,會接連好幾個烈日炎炎,到時,這些淺水沼會在烈日的炙烤之下變得乾涸起來,悉數變為泥土。
但至少就現在而言,高山較之於大河,還是高山略勝一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