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陸
地下世界,那家老道的煙火店。
小青坐在內堂,獃獃地看著眼前的座位。
老道本應該坐在那休憩,手裡拿著舍利子磨成的珠子,發出清脆的碰撞聲。這時的她也應該拿著剛泡好的茶葉,叫醒老道。
只是因為那次算命,老道說自己看到了不該看的天機,陽壽被折盡了。
他到最後,握著自己的手也落下了。
「師傅,茶泡好了。」
她將茶放在了桌邊,看著空蕩蕩的座位,自顧自地說。
她坐回自己的位置,拿起桌上那串落得灰的舍利子。
「和尚得道圓寂后,屍骨燒成舍利子。」
「當年結緣幾個老和尚,只是一介算命的,命數自然比不過他們吃齋修佛來得長命。」老道曾給小青說過一些故事,是關於那串舍利子的。「但是世道無常,那年的山上,出了很多人命。」
「一個天不怕地不怕的惡棍殺上了山,他把寺廟內的和尚全殺光了。」
「就沒有人出來阻止嗎?」小青皺著鼻子。「那些高僧武功應該不至於如此吧。」
「本不至於。」老道嘆了口氣,他轉著那串舍利子。「他們那些菩薩心腸,只求度化那個惡棍,如果下點殺心,他們也許就不至於那樣了。」
「師傅你是怎麼知道的?」小青趴在桌子上,好奇地看著老道。
「那個惡棍親口告訴我的。」老道笑著搖頭,他看著舍利子。「這串舍利子也是他親手給我的。」
「啊?」小青愣著了,她有些不相信。
「他現在是那座山上的是守護神。」老道沒有表現出任何詫異。「在他殺完那群和尚之後,傳說中的金剛佛顯身,讓他入佛贖罪,替那些和尚守了千年的山。」
「那就不怕他再次犯殺罪嗎?」小青若有所思地說。「千年,他現在還在嗎?」
「金剛佛除魔衛道的金光紋,便遏止了他心中的殺心。」
「他給我了這串舍利子之後,我便再也沒有見過他。」
老道回想起那個自稱伏龍的和尚,拿著舍利子放在他的手上。
「他們說你是他們最信任的人,他們屍骨所燒的舍利子要寄於你。」
「他們怎麼了?」老道看著眼前的和尚。「出什麼事情了?」
「業障所賜。」伏龍雙手合十,向他點頭。「貧道未入佛門前,殺業墮魔,落得如此下場。」
老道一時氣得說不出話,他看著眼前的和尚說了句抱歉便離去。
「他身上的金光紋,是那座山神金剛佛的傳承。」
老道把舍利子放在了小青的手上,讓她試著轉一下。
「這串舍利子,用他們佛家所說。」
「高德明物,洞察浩瀚。」
小青轉了幾圈之後,並沒有任何的反應。
「用心,心中所見之物,舍利子托心所顯。」
聽完老道的話,小青便閉上眼睛,心裡想著街上的場景。
一條人潮來往,燈火闌珊的街道出現在她的眼前,她睜開眼睛,眼前的場景又變回了煙火店,老道正欣慰地看著她。
「小青,若有一日,老頭我若是遭遇不測,你也不要挽留我,天道有命,該走的人他留不住。」
「眼下讓你替我煉的那爐葯,只是我妄圖再次續長生的念想罷了。」
小青看著眼前空蕩蕩的一切,她拿著舍利子走到了後台的葯爐前,看著早已熄火的爐底,開始哭了起來。
老道的聲音好像還在內堂,還在生氣的喊著她。
「小青!不要再後面開小差,別以為我看不見!」
師傅,我葯還沒有煉完,你怎麼就走了.……
?
十三年前,處在戰火區的一處小鎮。
啪!
「給我滾!」
男人重重地甩了一個耳光在女人臉上,他臉上呈現出醉酒的紫紅色。
女人抱著只有三歲的小青躲在角落,她已經習慣了酒後對她動手的丈夫。
因為處在戰火區,家庭沒有穩定的收入,只能靠著女人出去找炮彈遺骸,拿到附近的集市賣點錢。本應該是家裡頂樑柱的丈夫,卻整天無所事事,遊手好閒。
被女人換回來的錢,丈夫總有辦法把錢佔為己有,拿去附近的賭場賭博,還有滿足他每天都要犯的酒癮。
女人多少次想逃離這樣噩夢般的家庭,她曾抱著自己的女兒小青,趁著丈夫不在家,深夜逃離這個家,卻被從賭場回來的丈夫半路攔截。
「你要去哪?」丈夫渾身散著酒氣,他拿著酒瓶就要往女人頭上揮,卻因為醉酒看不清,沒有打在女人的身上。
「跟我回家!」他拽著女人的頭髮,往那個破爛的小屋拖去。
他對著女人拳打腳踢,趁著酒勁發泄著自己在賭場的失意。
他摔完耳光后,便倒在了一旁的床上睡著了。
熟睡的鼾聲,讓女人和小青都鬆了口氣。
「媽媽,我們走吧。」
也許是經歷過太多這樣的場面,小青從一開始的哭鬧,到最後的無聲。她知道,要是自己越哭,爸爸便會更加用力地打媽媽,她就開始不哭,哪怕媽媽的臉被打得再腫,流的血再多,她都不敢再哭,到最後連聲音就不敢出。
女人抱著小青,渾身因為疼痛而發抖著。
小青看著自己的媽媽,她的臉頰已經很腫了,此刻正仇視著床上的那個男人。
她對自己的丈夫無比憎恨。他們沒有正式的婚禮,在一起也只是雙方父母的口頭承諾,唯一的彩禮就是這套破舊的屋子。
那時候這裡還不是戰火區,是一片中規中矩的小鎮。
他們在小鎮上打著工,賺著僅僅能夠支撐家庭開銷的錢,但這也足夠了。她覺得這樣的平平淡淡也是一種美好,儘管沒有小時候希望的榮華富貴,但長大以後也覺得這樣是最好的結果。
但是這平平淡淡的一切,在那次事件后被打破了,噩夢便開始了。
戰火蔓延到了這個小鎮,這裡淪為兩軍的交戰區。
他們一家子躲進了地窖,感受著地面上的炮火轟炸,整整持續了一天一夜。等炮火聲停止了,他們再回到屋內的時候,心中只有一個情緒,那就是絕望。
小鎮原本的樣子不見了,變為一片廢墟。
「怎麼會這樣……」
他們靠著家中僅存的乾糧活了幾天,一家人靠在牆邊,聽著外面炮火轟鳴。
「我得出去找點吃的。」丈夫嘆了口氣,他看著外面的炮火逐漸停歇。「能找一點是一點,至少不能讓你和女兒餓著。」
丈夫便靠著隱蔽處出門了,留下了母女倆在這被炮火毀得不剩一二的屋子內。
從白天到黃昏,丈夫仍舊沒有回來。
「爸爸.……」
懷中的女兒咿呀的叫著,嬰兒的睏倦總是來得頻繁,她喊完之後便睡了下去。
她抱著女兒,喂著自己僅存無多的乳水,擔心地看著外面的天色逐漸變暗。
炮火在這期間也曾再度交鋒,女兒也被驚醒,大聲地哭鬧著。
當她準備起身出去尋找丈夫的時候,門被推開了,是丈夫。
只不過他是拖著自己的身子回來的,他的一隻腿被壓斷了,血跡拖了一地。
是在尋找食物的過程中,炮火轟炸到了附近的石塊,壓在了丈夫的腿部。
在那以後,丈夫像是變了一個人,他開始渾渾噩噩,整天在地窖里不說話。
她聽說附近有一家安裝機械的義肢的店,便帶著身上所有的錢,給丈夫安裝了一條質量還算過得去的機械腿。
但是丈夫並沒有因此而改變,他依舊如前段時間那般。
「我們應該出去找東西換吃的。」
「找什麼?」丈夫抬起頭,看著眼前臉色枯黃的妻子。「現在哪有東西可以找?到處都是炮彈,我的腿就是因為這樣沒的。」
她可以理解丈夫突然沮喪的原因,換作哪個正常人失去自己的一隻腿,變成了不熟悉的機械腿,情緒都會崩潰。
丈夫無神的眼睛看著妻子,他繼續低下頭,任妻子哭泣。
「我會出去找到吃的,你帶著女兒等我。」
妻子出門了,他看著在躺在懷裡的女兒。
「爸爸.……」
女兒看著丈夫的臉,咿呀的叫著。
他並沒有感到很高興,在這一刻,他覺得女兒就不應該被生出來,跟著他們一起受這樣的苦。
「別叫了好嗎?」他摸著女兒的額頭。「省著點力氣,等你的媽媽回來。」
女兒依舊叫著,她似乎不明白父親所說的話,以為父親在和她玩遊戲。
「別叫了!」他突然大吼一聲,把女兒嚇哭了。
他的情緒再次瀕臨崩潰,他很想把懷中的女兒掐死,這樣能夠避免更多的苦難,也減少家庭的負擔。
當他的手放在女兒那小小的脖子上的時候,準備用力了結女兒的生命的時候。
妻子回來了,帶著一些食物回來的。
「你要做什麼!」妻子扔下食物,從他的懷中搶過女兒。「你瘋了是不是!」
丈夫看著那些落地的食物,他已經餓瘋了,踉蹌地站起,跑到食物面前。
「你要是殺了女兒!」妻子情緒激動地看著他。「我就跟你拚命!」
他大口嚼著那些食物,也不顧是不是過期發霉的,他都往嘴裡塞。
等他吃完之後,滿足地靠在牆上,看著妻子不可思議的眼神。
「你沒有給我們留嗎?」她看著地上那些被吃光只剩下包裝的食物。
「你不是都在外面吃了嗎?」他剔了剔牙,皺著眉頭說。
「我是帶回來給我們一家子吃的!我沒有在外面吃!」
妻子再也忍不住了,她朝著丈夫大吼。但是丈夫並沒有對此做出任何反應,似乎在他的眼裡,除了活下來,沒有比這更重要的事情。
「差不多得了!」他不耐煩地說道,便起身朝地窖走去。
「你不要忘記你的腿是我花錢給你買的!」妻子內心積攢的恩怨爆發了。
「那我這腿他媽的怎麼沒的你不清楚嗎!」他轉身大吼,指著自己的機械腿。「還不是為了你們!」
「你不是人!」她放下女兒,拉扯著丈夫的衣服。
她被丈夫第一次打,第一次那麼用力地甩耳光,打到她的嘴角出血。
「你打我?」她不可置信地看著丈夫。「你剛才動手打我?」
男人有些茫然的看著自己的手,他也表現出了不可置信,結巴地說。
「我……我不是故意的。」
「你曾經答應過我,不會凶我,不會打我……」她哭得像是個淚人,捂著自己的臉。「你變了!」
女兒本來的哭聲也變得大聲了,一度讓丈夫慌張。
「別哭了。」他上前想抹去女人的眼淚,卻被女人推開。
「你別碰我!」她躲著丈夫,哭得很委屈。
「我的錯……」
男人一直在認錯,他在這一刻才有些清醒,發現自己真的變了很多。
他守在女人的身邊,聽著女人的哭聲變弱。
「我出去給你們找吃的。」
那是他出門前的最後一句話,本以為他會帶著食物回來。
沒想到他帶著一身酒氣回來。
他對著妻子再次動手,他在妻子的身上發泄完之後,便昏沉的睡了過去。
從那以後,他便開始酗酒,對妻子的態度一直處於不滿。他白天在家睡覺,一到晚上便出門喝酒,她也不知道丈夫哪來的錢去喝酒,但是她知道,丈夫已經變了,不再是那個勤勤懇懇為母女著想的男人,家裡的頂樑柱斷了。
回憶結束,她眼睛紅紅的。
女兒如今只有三歲,但是她受的苦太多了。
從一開始的憧憬未來,到現在的得過且過,她已經受夠了。
她不知道從哪拿到的小刀,走向了床上酣睡的丈夫。
小青並沒有阻止,而是躲在一旁的角落,自覺地面向牆壁。
刀刺進了肉的聲音,爸爸發出痛苦的聲音,媽媽發泄情緒的聲音,都繞在她的耳邊,讓她緊閉著雙眼。
過了好久,她才睜開眼睛,當她回頭的時候,她沒忍住哭聲。
「媽媽.……」
床上的爸爸已經被一刀刺入喉部,早已死去。而媽媽則在一旁掙扎著上吊,她的腳下是被踢開的凳子。她的眼神,用最後的溫柔看著小青。
「跑。」
炮彈劃破空氣的聲音響起,白光乍現,爆炸捲起了無數層的波浪。
小青的回憶結束,她的面前是一個穿著道袍的老者。
「這命苦啊。」老者坐在台前,手裡拿著算盤。
小青茫然地看著周圍,是一家牆上擺滿煙花的店鋪。她看著自己的身體已經長大了,店內的鏡子照著她,已經是一個亭亭玉立的姑娘了。
「女娃,記得我嗎?」老者走到小青面前,看著小青。
小青努力地回想起那個爆炸後到底發生了什麼,那個白光變成了一條白色的魚,只有它的眼睛是黑色的。在原處游來一條眼睛是白色的黑魚。
兩條魚頭尾相連,不斷旋轉,變成了一個黑白各半的圓形。
「爸爸.……媽媽……」她腦海中只有這兩個詞。
「果然,提前預支年歲弊端果然大。」老道嘆了口氣。
從這時候開始,老道便開始教小青識字說話,教她一切做人處事,這一教,便是十三年。
小青睜開眼睛,她手裡的舍利子停止了旋轉。
這是她能夠記起的記憶,也是對於師傅最深的記憶。
「聽說了嗎聽說了嗎?」一個童聲在店外響起,小青認得這個聲音,似乎是這條街上消息靈通的人。「地上軍部的埃倫特將軍要來了!」
小青神情逐漸變冷,在她的印象里,那位將軍托師傅算的命,導致師傅的離去。
她走到門口,看著街上議論紛紛的場面。
「師傅,我會替你報仇。」
門口的鈴鐺無風而響,地下世界不知從哪颳起了一陣大風。
吹起了樹葉,也刮傷了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