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結局(上)
「十二月姐姐,我叫藤田美咲,藤田美咲的藤田,藤田美咲的美咲哦!」
「……」你叫什麼名字,關我什麼事?
九月深秋瞥了眼被小姑娘牽住的左手,不太習慣地皺眉,想掙開,卻被小孩攥得更緊。
半個小時前,伏黑惠去附近的國中祓除咒靈,她閑著無事,順便跟了過去,打算看看這個未來的咒術師實力如何。
咒靈困住十二個初中生,藤田美咲就是其中之一,伏黑惠還年輕,不足以對付那種程度的咒靈,她隨手解決掉咒靈,之後就被這個名叫「藤田美咲」的小丫頭纏上了。
……倒也不是甩不掉,只是看著她充滿光彩的眼睛,九月深秋總能想起昔日的深冬。
於是一拖再拖,縱容之後再縱容。
「十二月姐姐又救了我一次耶。」藤田美咲期待地望著她,比手畫腳地描述著,「第一次是在仙台的咖啡店裡哦,十二月姐姐還記得嗎?你只是隨便一抓,我身上的壞東西立刻就不見了!簡直就像是電影里演的那樣,十二月姐姐也是超級神秘的女主角——你還記得嗎?」
「不記得。」九月深秋移開目光,硬邦邦地說,「我不叫十二月,你認錯人了。」
「十二月姐姐不叫十二月,那十二月姐姐叫什麼呀?」藤田美咲天真地問。
「……九月。」
「九月!果然還是十二月姐姐嘛!」藤田美咲彎起眉眼,拉著她去路邊買了兩個,送給她一個。
九月深秋遲疑了一下,小孩就將成功塞進了她手裡。
……
藤田美咲纏著九月深秋跑了好些地方,最後甚至「得寸進尺」地「強迫」她送她回家。
九月深秋漫無目的地隨她折騰。
「十二月姐姐笑了!」藤田美咲左右手的拇指和食指比劃出一個拍照的手勢,對準九月深秋不經意流露出笑意的臉頰,「十二月姐姐笑起來真好看。」
九月深秋嘴角的笑微微一僵。
……
藤田美咲停在「藤田」家門口,踮腳按響門鈴,沒有發現身後的九月深秋變得古怪的表情。
開門的是藤田母親,她穿著圍裙,見到藤田美咲先是敲了下她腦袋,親昵地斥責,隨後才抬起頭,注意到九月深秋後,露出一個很不好意思的笑容「非常抱歉,我家美咲耽誤您的時間了。」
「……沒什麼。」
九月深秋側開目光,在藤田美咲忍不住牽她的手要將她拉進門共進晚餐時,才恍惚地回過神。
她拒絕了藤田母女留她吃晚餐的提議,卻在轉身之前,聽見藤田母親踟躕地問「那個,十二月小姐,之前就想冒昧地請問……我們以前是不是在哪裡見過?」
九月深秋的腳步可疑地停了一瞬,隨即態度自然地偏過頭,冷淡地答「抱歉,我沒有印象了。」
她是騙人的。
她們見過,在十年前。
藤田夫妻出奇順利地領養到兩歲的藤田美咲的那一天,九月深秋假裝政府工作人員,送給他們一份金額極大的撫恤金。
十二個受害人,每一個受害人的後代,她都曾盡其所能去彌補他們。
儘管這種彌補,並不能起到多麼大的作用。
九月深秋幾乎是落荒而逃。
藤田美咲站在門口,天真地笑著朝她揮手的那一刻,她自以為堅持了十年的仇恨疏忽之間傾塌,天翻地覆的絕望覆頂而來,如同忍耐百年的雪崩,每一片雪花都壓得她喘不過氣。
在這之前,九月深秋一直認為她是仇恨咒術師的,她仇恨傷害過深冬的那些人,仇恨創造出詛咒的劣質人類,仇恨所有造成這一切的罪魁禍首。
直到她發現,甜甜地叫著她「十二月姐姐」的藤田美咲,堅持認為她是她救命恩人的藤田美咲,纏了她一個下午的藤田美咲——
也是受害人之一。
原來罪魁禍首是她自己,是九月深秋。
九月深冬是她絕望之下用煉成術煉出來的,如果她沒有那樣做,後來的一切根本不可能發生。
她最該恨的,是她自己。
九月深秋渾渾噩噩地走到後山的楓葉林。
三月初春。
她坐在掛滿青色楓葉的樹上,垂下雙腿,漠不關心地看著下面圍了一圈的咒術師,意外發現一個眼熟的咒術師,伏黑惠。
伏黑惠是半路發現不對勁,跟在那些人身後趕來的,他第一時間給五條悟打了個電話,對方卻是忙音。
九月深秋若無其事地朝他笑了笑,在不知情的咒術師們眼裡,她的笑容等同於挑釁。
他們蓄勢待發,想要致她於死地。
在其中兩個年輕人一條條細數她當年的罪行之後,她竟然捂著肚子哈哈大笑起來。
黑色衛衣在青色的楓葉之間若隱若現,她的長發剎那之間褪變成昔日的藍色。
「是的,我是九月深秋。」她隨手抓起一片楓葉,低頭嗅著上面新鮮的春天氣息,嘆息似的說,「我也是九月深冬。」
她展開雙臂,虛空畫出一個巨大的圓形,雙手合擊,身後驟然爆發出一股巨大的氣流,瘋狂地掀起她的長發和衣服。
獵獵的風中,映在咒術師們眼底的,是肉眼可見的褪色的世界。
整片的青色楓葉林如同湧來的潮水,一寸寸褪去春日的青色,秋日的鮮紅爬上每一根細小的脈絡,火燒的色彩燃燒在他們眼底,灼灼刺眼。
「我喜歡秋天。」
澎湃的咒力洶湧而出,以排山倒海之勢壓倒一排排紅色的楓葉,掛在樹上的、懸浮在空中的大片楓葉嘩啦啦地響,宛如狂風暴雨來襲。
停頓一息,楓葉轉瞬枯萎。
九月深秋展開領域,世界一點點變成純白色。
剛開始只是一片兩片的小雪花,不知道什麼時候起,一片兩片變成一團兩團,最後迷花了人眼,誰也看不清她隱在雪花後面的釋然笑容。
「我喜歡秋天。」
「但我想死在冬天。」
……
……
九月深秋死了,她的領域依然無法解除,純白的世界像是在逼迫領域裡的人類低下頭顱向她哀悼,固執地僵持著,死活不肯消散。
哪怕它的主人早已逝去。
瀕臨凍僵昏迷之際,伏黑惠從結了冰的睫毛縫隙里看見,白色的天空出現一條突兀的縫隙。
以一個黑色的圓點為中心,細長的裂縫不斷向四周擴展,恐怖的蛛紋逐漸侵蝕整片領域。
「啪」的一聲。
領域碎裂,雪花霎時消散,寒意冰凍於四肢百骸,讓人久久無法動彈。
伏黑惠僵硬地喘了口氣,從肺臟呼出來的氣彷彿結了冰,冷得全身都在細微地發顫。
他睜大眼睛,木然地看著五條悟屈膝蹲在深深垂著腦袋的九月深秋面前,他一動不動。
良久。
伏黑惠輕輕地眨了下眼,眼底映出白髮男人微微躬下的脊背。
像是一桿驕傲不屈的旗幟,突然被人從中折斷,旗幟轟然倒下。
他將她擁進懷中,手指纏繞著她藍色的長發,緩緩撥開她額前凌亂的髮絲,低頭親吻她安寧的眉心。
紅色的楓葉徹底枯成干黃色。
平地一陣風起,捲起無邊枯葉,在他們周身卷出一圈漩渦,將他們圈在其中,重新隔離出一個新世界。
五條悟垂下眼,用沾著血的食指在她手心畫了一個圓圈。
風停了下來,新的人體煉成陣重新成形。
枯黃的楓葉被揉碎,等價交換的紅色楓葉翩翩落向她掌心。
下一秒,兩個人原地消失,只有那片血紅的楓葉孤零零留在原地,無聲地訴說著之前發生的一切。
……
……
[悟,你最近對我的術式,很好奇嗎?]
[啊,這麼說也沒錯,不過更準確地講,是對等價交換的好奇吧。]
九月深秋沒有問他為什麼好奇,只是稍微沉思了一下[我教你。]
[嗯?]
[你能學的會,之前在池袋,你就是用鍊金術煉成的雪楓的吧?是自學么?你好厲害,如果只是自學就能做到那種程度,也許要不了多久,你會比我更加了解等價交換了呢。]
九月深秋對他的誇獎直白而熱忱,一雙黑色的眼睛充滿躍躍欲試,還想說什麼時,五條悟笑著叫了一聲[九月老師。]
九月深秋噎住,張張嘴,他卻上癮似的連續叫了好幾次,隨後想到什麼,每叫一聲「九月老師」就解一顆紐扣。
實踐教學著實令人身心疲憊。
事後,九月深秋再次深深地認識到,五條悟絕對是個開了掛的天才。
鍊金術並非絕對學不會的術式,只要肯深入了解,學會點皮毛是很簡單的。
但她沒想到,僅僅一個月——準確來說,應該是斷斷續續的三個月——五條悟就學會了人體煉成。
只有進行過人體煉成的鍊金術師才能夠推開門,見到真理。
……
……
「真難得,除了九月深秋,還有第二個人能夠推開這扇門。」真理雙手托腮坐在門前,嘴上這樣說著,實際上並沒有過分驚訝,「要和我做交易嗎?最強的五條悟。順帶一提,我很期待和你的交易。」
五條悟看都沒看他一眼,身後的鍊金術之門重重合上。
他懷裡抱著藍發的九月深秋,她的身體冰冷刺骨,手指凍僵地蜷縮著,頸項的經脈泛起灰黑的青色。
「她可不想讓我和你做交易。」
五條悟緩緩屈膝,彎腰將她放在地上,扶起她的上半身倚靠在他懷裡,冰冷的身體在人體煉成的術式下緩慢地回溫,卻也只不過是杯水車薪。
「但你沒有聽她的。」真理說,「你推開了那扇門,即使放棄和我做交易,也需要付過路費。」
「啊,這個我知道。」五條悟碰了碰九月深秋垂落的長發,漫不經心地說,「我現在很好奇,你打算從我身上收取的過路費,是什麼呢?」
「那要看你這個人能夠為此付出什麼。」真理意味深長地說,「有人獻出生命,有人獻出一條腿與一隻手,也有人獻齣子宮與雙眼——五條悟,你在祈求什麼?」
五條悟偏頭看著他,像是擔心九月深秋倚得不舒服,他索性半坐下來,盤膝面對著真理,聲音帶著一點點的嗤笑。
「話說回來,你說的這些,都是幾百年前的故事了吧。」
真理微頓。
普通人無法從真理空無一物的白色臉龐上發現他的情緒變化,可五條悟不一樣,他有六眼,觀察力本就一流,再加上自身的特殊能力,在這一瞬間,他從真理的臉上捕捉到一縷迥然不同的氣息。
於是他施施然地笑了。
「真是可憐,幾百年來,竟然都沒有人再推開這扇門陪你聊天啊。」
真理「……」
五條悟用手指梳理著九月深秋的長發,指尖觸碰著她涼涼的髮絲,語氣說不出來是憐憫還是嘲諷「難怪這麼久以來,你總是和深秋過不去,原來是因為,她是幾百年來,唯一一個能夠陪你解悶的存在。」
真理「…………」
即使是坐著,五條悟也比真理高出一大截,他耷拉著薄薄的眼皮,涼涼地瞥他「哦,說錯了,現在,全世界只剩下我能陪你解悶了呢。」
真理忍不住了「我不需要你們解悶!」
「那你為什麼天天坐在門口看我們卿卿我我?」五條悟納悶,「看我們談戀愛,你會有吃飽的感覺么?」
這句話是在嘲諷真理吃飽了撐的,才閑著沒事搞出這麼大一出亂七八糟的東西。
五條悟想起什麼,皺眉「我們做私事的時候,你不會也在偷看吧?」
真理「???」
五條悟嘶了口氣,單手捂住眼睛,不忍直視「真看不出來,原來傳說中的神明,真理,竟然是這樣下三濫的存在。」
真理「………………」
真理竟然被這個從各方面來說都不按常理來的男人氣著了。
「開個玩笑而已,真不禁逗。」五條悟像是忘記了九月深秋身亡一事,和真理閑聊起來時神情自然,半點也看不出來脫離情緒的異樣,「我們來進行下一個話題吧,真理之神——聽說你是神明?」
真理之神不太想搭理他了。
五條悟擺擺手「哎呀,不用臭著臉,我真的只是好奇而已。事實上,我更好奇的是,身為神明的你,是不是真的全能?你真的什麼事都能做到嗎?如果我不和你進行等價交換,你可以按照自己的意願去隨心所欲地做事么?」
說到最後一句話時,真理可疑地轉了一下頭,像是移開了視線。
五條悟眯了下眼,意料之中地勾起嘴角。
「原來如此。」他拖長腔調說,「所謂真理,也不過只是規則的提線木偶而已。」
他想起什麼,下頜抵在九月深秋的發「哎,你看過《數碼寶貝》么?裡面有一個數碼獸叫木偶獸,孤獨又可憐,沒有人願意和他做朋友,他就把數碼獸們變成他的提線木偶,可這隻會讓所有的數碼獸更加討厭他。你猜他最後怎麼樣了?」
真理不想猜,真理甚至不想再聽他說話。
五條悟笑得眯起眼睛,語氣輕快地劇透了大結局「他死了。死得可凄慘了,連為他收屍的朋友都沒有呢。一個無比渴望朋友、卻又總是將朋友變成提線木偶的傢伙,最終卻被擁有友情徽章的孩子打敗,是不是超級可笑?」
真理側過身,悄悄捂住一隻耳朵。
五條悟好像沒有看見他的小動作,自顧自地說「世界是一個圈,深秋被神明所困,神明卻被規則所困,被神明所困的深秋卻打破了規則——原來真理的存在,不過只是人類口中的銜尾蛇故事的真實寫照?」
真理陡然扭過頭,空無一物的白色臉龐上緩緩浮現一條細長的唇線,緊繃的,不悅的「閉嘴!」
呵斥並沒有起到任何的阻攔作用,反而點燃了某條壓抑許久的導火索。
五條悟發現千百年來都沒有發現的隱形規則,捂住眼睛,囂張而又得寸進尺地哈哈大笑起來。
「太好笑了,太好笑了,我只是隨便猜猜而已,真的讓我猜中了?神明竟然被規則所束縛,連人類的隨心所欲都無法做到。
「這樣可悲的神明,如此強烈地想要和人類做交易,不放過任何一個交易的機會——你羨慕自由自在的人類,是嗎?」
他緩慢地放下手,蒼藍眼睛獵獵地攫住真理臉上那條黑色的線條,瞳孔深處燃燒著幾不可察的瘋。
轉瞬間,燃燒的火焰再也遏制不住,他摟緊身前冰冷的纖瘦身體,仰起頭,肆意妄為的笑聲傳遍整個真理空間。
藍色眼瞳淬上一層火燒般的焰色,眼尾暈染出奪目的殷紅,宛如從烈焰中踱步而出的惡鬼,他懷抱著失去呼吸的藍發女孩,從頭至尾都沒有鬆開過手。
「無量,空處。」
……
哪怕是在神明的世界,規則也無法束縛鍊金術以外的術式。
真理受縛於一成不變的規則,五條悟卻從來不是按規則出牌的人。
「是等價交換的規則嗎,只要是等價交換,你就一定可以接受的吧。」
他和真理虛無的臉龐面對面,每一根垂落的白色髮絲都在訴說著他此時極其不穩定的情緒。
從九月深秋停止呼吸那一刻開始,五條悟就沒有正常過,他只是看起來和平時無異,事實上,這種偽裝不過是虛虛披著用來挑釁真理而已。
撕開那層偽裝,他連理智都燒成了沒有餘溫的灰燼。
「那麼,讓我來試一試,神明是不是真的,沒有任何弱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