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情觀(三)(「我從小挨打,已經習慣了...)
第二十四章
陳香是一個脾氣很好的人,手腳麻利,打不還手罵不還口的好脾氣。
這和她的童年有關,年幼時家裡孩子多,她需要照顧弟弟妹妹,還要當父母的出氣筒,十二歲就到陌生人家裡當童養媳,挨打也好挨罵也好,她都能忍下來。
陳香這輩子做過最大膽的事情就是跟張英一起跑了。
也不算她大膽,張英性格強勢,提出來以後,她拒絕不了。
到了縣城以後,她也是聽張英的,兩個人一開始沒錢沒熟人,她看著城市有些慌,以前害怕的時候,可以放牛放羊幹活,不需要跟人接觸太多,現在到處都是人,沒有樹木,沒有草地,一切都陌生得很。
陳香像一隻走進了城市的羊,只能緊緊地抓著張英的胳膊,生怕被人賣了。
張英就不一樣了,她外向又話多,沒兩天,張英就帶著陳香有了一個臨時工作——
撿塑料瓶。
陳香心裡還是沒有底,好在張英信心滿滿:「這個比咱們在村裡輕鬆多了,但不能一直做,等我想辦法找個廠。」
的確比在村子里輕鬆,陳香咬了一口饅頭,有些不放心:「那些廠會不會不要我們?」
「不會。」張英肯定地說道:「我們兩勤快肯干,學東西又快,一個不要還有第二個,總會有一個可以。」
張英臉上都是笑,她的信心讓陳香也慢慢安下心來。n
張英很對,她說出來就出來了,現在也沒有人打她罵她了。
兩個人住在鐵皮棚里,吃著饅頭鹹菜,一天下來,兩個人躺在茅草上,忍不住說著城裡的新奇。
她們都是第一次見到那些穿著花裙子的女孩子,她們的頭髮卷卷的,很好看。
「等我有錢了,我也去把頭髮弄成卷的。」張英坐了起來,比劃了一下自己的頭髮:「怎麼樣?」
「肯定好看,到時候你再買一條裙子,就像城裡的姑娘一樣了。」陳香覺得張英其實就很像城裡的那些姑娘,跟她就不一樣,陳香每次面對陌生人都很緊張,都不怎麼敢說話,張英就是滔滔不絕地跟人聊天。
「到時候你也把頭髮卷了。」張英把陳香拉了起來,慫恿道:「到時候我們也像那些女孩子那樣手牽手去買東西。」
陳香皺了皺眉頭:「我不用,我弄成那個樣子不好看。」
「好看,你長得也好看,我不管,反正我弄成了捲髮,你也要弄。」
陳香只能妥協:「好吧,那要是不好看,你別笑我。」
實際上,兩個人還是捨不得錢,太貴了。
張英嘆了一口氣:「等我們進了廠再做捲髮。」
陳香不知道能不能進廠,她覺得就像現在這樣也很好,雖然辛苦,但沒有人打她,沒有人罵她,這個日子就像做夢一樣好。
「你就這點出息啊。」張英戳了戳陳香的腦袋:「算了,你就跟著我就行,有我一口飯吃,就有你一口。」
陳香覺得每天撿撿塑料瓶,找找易拉罐,也很好。
張英覺得可不行,她到城裡來可不是為了撿垃圾的,要是看到有招人的廠子,哪怕是大熱天,兩個人頂著太陽走幾公里路都要過去。
結果每一次人都招滿了,要不然就是嫌棄她們倆不夠高大。
好不容易有一次,那是一個做衣服的工廠,陳香會縫製衣服,對方就只願意要她一個,張英笨手笨腳的,對方不肯要。
「那你先在這個廠子里做著,我去找其他的。」張英說道。
陳香緊緊地抱著她的胳膊,她從村子里出來,就沒有離開過張英,她不敢一個人在這個廠子里。
張英有些無奈。
廠子里不用曬太陽,還包吃包住。
「沒事,我不怕曬太陽。」陳香說道。
「天啊,你這個膽子真的好小。」張英也沒辦法,只能把人帶走。
陳香的確膽子小,她都沒好意思說,她當初跟著張英一起出來,純粹就是因為張英當時特凶,她根本不敢反駁。
「膽子小也有膽子小的好處。」陳香小聲嘀咕道。
第二年,她們到處找活乾的時候,遇到了一家人搬家,張英二話不說拉著陳香就去幫人搬家,聽說對方在工廠有關係,就想辦法跟人熟絡了,借著這點關係,兩個人就被塞進做鞋子的廠子里去了,兩個人終於過上了不用曬太陽,包吃包住的日子。
陳香後來回憶起來,那段時間哪怕很短,依舊很開心。
兩個人第一次住上了集體宿舍,雖然宿舍里住了十幾個人,但依舊是擋不住的快樂。
陳香躺在軟軟的床上,小聲和旁邊的張英說話——
「這個床好舒服啊,她都沒有墊茅草。」
「城裡的人都是睡這種床。」張英也很高興,說道:「明天早上可以去食堂吃飯。」
廠子有自己的食堂,包吃。
今天兩個人路過食堂那邊的時候,看到那邊擺了好多飯菜。
於是兩個人晚飯都沒吃,就留著肚子去吃明天的早飯。
「她們說早上有包子和饅頭。」
兩個人討論了一會兒吃的,陳香靠著張英,小聲說道:「要是有包子的話,我明天要吃四個包子。」
「新來的,別說話了,快睡覺。」下面一個大姐喊道。
兩個人躺在軟軟的被子里,閉上了眼睛,第一次感覺到了縣城接納了她們。
一晃幾十年過去了。
陳奶奶坐在鐵皮棚里,說到這裡的時候,像個小姑娘一樣開心,彷彿第二天就能吃到包子了。
她從來沒有跟她的兒子們說過。
他們也沒有認真聽過她這個母親的故事。
小梅卻緊緊地握著陳奶奶的手,她能夠感覺到她說話越來越喘了,一種從來沒有過的恐慌,就像明天太陽不會再升起來了的那種恐慌,讓她無所適從。
陳奶奶依舊在說,說她自己,說張英,彷彿生命在要消失之前做出了最後的反抗——
她渴望被看到。
第二天,太陽依舊升起來了,陳奶奶去世了。
陳奶奶的鐵皮棚里一下子擠滿了人,兩個兒子帶著媳婦兒孩子都回來了。
他們談論著哪一天下葬,哪一天過夜,小梅被擠到了邊緣,她並沒有話語權。
小梅的記憶里,那兩天的記憶有些像出了問題的機器,總是斷斷續續,總是空白一片。
陳奶奶要求火化,於是只能拉到下一個鎮上去火化,兩個兒子去了,到的時候才發現車上還多了一個梅路路,梅路路背著一個書包,總是失神狀態。
「你別到處走,跟著我們。」大兒子說道。
梅路路沒什麼表情,只是像個機器一樣跟在他們後面。
葬禮的時候,兒子兒媳和幾個孫子孫女跪在那裡哭靈,專業的哭喪人拿著大話筒開始哭喪——
「我敬愛的母親,您一生坎坷,卻以您柔軟的肩膀,為我們兄弟二人撐起了一片天空。」
哭喪人是一個年輕男人,他們是提前問了死者的過往,寫好了稿子,現在哭喪哭起來,感情豐富,一句一哭,彷彿是他的母親一般。
而地上跪著的兒孫們也同樣大哭,哀樂環繞。
小梅也跪在兒孫的最後一排,她被陳奶奶帶了四年,她也應該跪在這裡送陳奶奶最後一程。
「小時候,您一個人拉扯我們兩個兒子,現在日子終於好了,您卻永遠地離開了我們。」
「在父親面前,您是好妻子,在我們面前,您是好母親。」
小梅的腦海里都是那天晚上,陳奶奶留在這個世界上的最後一晚上,她強撐著精神,意識已經不太清了,還在跟她說話——
小梅腦海里浮現出來了年輕的陳奶奶被打得胳膊脫臼的場景,她也沒辦法,她沒有地方可以去,還有兩個孩子。
陳香從來都是習慣逆來順受,她從小挨打挨罵慣了,再說了,男人也只是喝醉了才會打她,而且她又是別人家的童養媳,男人生氣也正常。
小梅回過神,哭喪人滿懷感情地哭道——
「如果有來世,我們還要做您的兒子。」
小梅腦海里出現了陳奶奶說過的另外的畫面。
陳香讀小學的兒子在學校欺負女同學,陳香去了,老師一頓批評。
陳香也生氣,從學校出來就教育兒子:「不要打架知不知道?」
兒子不耐煩地說道:「老師都已經罵一遍了,你還要罵一遍?」
「老師是老師,我是我。」陳香說道:「你這樣下去不行。」
大兒子像極了他爸爸,一點都沒有把她放在眼裡:「啰嗦死了。」
陳香看著兒子跑開了,心裡難受極了,可又能怎麼辦?
葬禮上,悼念已經進入了收尾階段,三響炮放了出去。
小梅什麼都不懂,她依舊坐在最後的位置。
好奇怪,剛才所有人都在哭,現在都在聊天,不遠處的哀樂也停了下來,孝順的兒子們請了舞獅,於是所有人都在看錶演。
原本燒紙的位置也空了下來,小梅走了過去,跪在蒲團上,開始燒紙。
火光中,她的思維依舊有些迷糊,這種感覺就像是被狠狠地刺了一刀,可痛意還沒有傳來,感知上出現了空白。
旁邊的人都在議論著陳奶奶——
「陳阿婆好福氣,有這麼有出息的兩個兒子。」
「陳阿婆也是個有福氣的,雖然丈夫死得早,但兒子爭氣。」
同樣的位置,幾十年前,陳香急得掉眼淚:「那個錢不用亂用,要交學費的。」
男人好聲好氣地說道:「他倆都不是讀書的料,浪費那個錢做什麼,我這個朋友好不容易從縣城過來,我不得請他喝點酒嗎?」
「那你叫他來我們家裡,我坐一桌子菜招待行嗎?」
「你還真當是人家來吃飯的?這些都是人脈,喝高興了,我到時候去城裡找個工作,你們也能過得好,你們女人就是這樣目光短淺。」男人說話間就在鐵皮棚里找錢。
「我不管你怎麼說,那個錢是要交學費的,我不會給你。」
男人找了一圈,沒有找到,有點生氣了,回過頭,抓住了陳香的胳膊:「你不要耽擱我的大事!」
「你都跟多少人喝酒了,他們給你工作了嗎?」
男人一聽這話立馬就惱羞成怒了,陳香想要躲已經來不及了。
「你還敢說,要不是你,我怎麼會得罪那些人,要不是你的話,我現在在縣城裡工作得不知道有多好。」
男人說完又開始數落了起來:「自從跟你在一起以後,我就倒霉不斷,果然他們說的沒錯,別人家的童養媳沾不得。」
一提起童養媳,陳香有些內疚,她也知道,自己只是一個童養媳,配不上對方,心裡難過又愧疚,說道:「錢在米缸里。」
算了,張英說得對,錢沒了,可以再掙回來。
陳香想著對方在外面喝酒,還是要配一點菜吃,她洗了菜,又割了一截臘肉,炒好了給男人端去,外面飯館的不幹凈。
男人是在鎮上的小飯館里請客,陳香過去的時候,飯館老闆跟她打招呼。
「你這臉是怎麼了?」
「沒事。」陳香依舊好脾氣地問道:「我男人呢?」
「在裡面房間和兄弟吃飯呢。」
陳香往裡面走,就聽到老闆娘嘆了一口氣:「這脾氣也太好了。」
陳香心想,其實賈哥對她已經很好了,她從小就挨打,也已經習慣了。
她往裡面走,裡面包間里,幾個男人正在喝酒吹牛——
「兄弟,我們還是夠義氣,沒有把你供出來。要不然你就得和我們一樣蹲兩年了。」
「夠義氣!來,喝!」
陳香站在原地,只覺得全身的血液都在往上涌,往頭頂上涌,她能夠認出來,桌子上的另外兩個男人……
「那個婊/子,對我們幾個不配合,當時看到你的時候那麼高興了,估計早就看上你了,還叫你幫忙,笑死我了。」
「她叫張英。」房間里,一個女聲打斷了污言穢語。
三個人抬起頭,看到了提著飯菜的陳香。
「這不是嫂子嗎?來給賈哥送菜?」其中一個男人說道。
「站著幹嘛?把菜拿出來。」賈哥說道。
陳香的手在顫抖,她顫抖著手,把自己炒的菜拿了出來放在桌子上。
「還在這裡杵著幹嘛?家裡的店不需要人?」
陳香往外走著,身後的房間里,一個男人問道:「賈哥,嫂子好像是那個婊/子的朋友,沒事吧?」
「老子是她男人,她還敢為了那麼一個□□來罵我嗎?」男人毫不在意地說道。
兩個男人喝酒喝到了晚上,飯館關門了,男人醉醺醺地往回走。
陳香提著煤油燈來接男人。
「你知不知道你今天很丟臉?飯館裡面沒有菜嗎?需要你再炒一個菜?丟人現眼!」男人罵罵咧咧地走在旁邊。
陳香說道:「我想著飯店裡的菜不幹凈。」
「飯店裡的不幹凈,就你做的還乾淨了?」男人罵道。
陳香走在旁邊,兩個人正走過一座橋,簡陋的橋下面是大池塘,橋的旁邊不知道是誰放了一個長長的竹竿。
月光下的池塘很漂亮,到處還飛舞著螢火蟲。
「你們也不是什麼乾淨的人,吃那麼乾淨幹嘛?」陳香突然語氣諷刺地說道。
男人還沒怎麼遇到陳香這樣說話,一聽這話瞬間被激怒了,就要去抓陳香,他上前一步,只聽到咔嚓的一聲,他整個人就往下墜。
男人喝醉了,反應比平時慢,都來不及抓東西,整個人就已經掉進了池塘里。
他的腦子和四肢不協調,現在掉進了水裡,胡亂掙扎著,嗆了好幾口水以後,整個人稍微清醒了一點。
「還不快點救我!」
橋上的陳香說道:「我來了!你別擔心,我來救你!」
陳香拿過了旁邊的竹竿,伸進了水裡:「你快抓住這個!」
她在給對方希望,就像曾經張英的求助那樣。
「我以後保證不打你了,你快把我拉上去。」
陳香把竹竿放了下去,男人死裡逃生,有些高興地抓住了竹竿,維持自己不往下掉,然而下一秒,那股牽引力沒有了。
只見,橋上的陳香放開了竹竿。
「我從小挨打,已經習慣了。」陳香站了起來,說道。
她沒有罵男人。她不會為了張英罵男人,因為她從小就不會吵架,也不會罵人。
她往另一個方向走去,她要回去睡覺了,明天還有很多事情要做。
此時,一輪明月在她頭頂,彷彿看著這一切,又好像什麼都沒有看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