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1章 番外 木蓮為官 六
張勝的爺娘都不識字, 然而一日張勝的阿爺竟是去問鎮上唯一識字的書生木蓮的-名字如何寫。
木蓮心細,只這一件事便上了心。她沒花多長時間便琢磨出張勝阿爺多半扣下了給自己的信。
——木蘭從軍后一年,木蓮才收到了第一封家書。這封家書是木蘭寫的。看得出她寫得很匆忙,不光字跡潦草, 內容不多, 就連兩人阿娘的事情也未提及。
木蓮以為木蘭是擔心她會站在花弧一邊, 這才隱去了兩人阿娘的去向不說。
木蓮回信給木蘭,那是字字斟酌、句句思忖。生怕自己稍微大意, 就寫了會暴露木蘭身份的東西。
三月之後, 取代家書來到木蓮手中的是一封來自「無香子」的信。木蓮並不認識這位「無香子」,她差點兒以為送信人是送錯了信。
待到木蓮打開這信細細閱讀, 她才知道木蘭已經隨軍離營, 今後很長時間或許都沒法給她寫家書了。
也正因如此, 無香子才會為木蘭代筆,告知木蓮木蘭的現狀。
木蓮對字體知之甚少。可隸書與行書的差距之大, 實難混為一談。無香子一手隸書, 木蓮根本不會將「他」與袁氏聯繫起來。
木蓮當時只當無香子是袁氏的舊識, 因受袁氏所託, 才杜撰木蘭是自己恩人之事,好在軍中照拂木蘭。
後來木蘭戰功彪炳,代替木蘭家書的便是木蘭得到的賞賜。
木蓮從未想過貪圖妹妹拿命換來的財物,都是好好收著木蘭讓人送到她家來的財物,打算木蘭日後回鄉,給木蘭好好置辦新家、新傢具、新衣裳。
這幾年裡,木蓮也與無香子成了筆友。兩人書信來往雖算不上密切,卻也總是保持著聯繫。
木蓮發現無香子便是阿娘,是在「花木」與「無香子」私奔之後。
當時「花木」私奔的傳聞可謂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木蓮聽了雖覺荒謬, 卻也因此得知原來無香子是個女人。
這時候木蓮再是遲鈍也反應了過來。
她翻出無香子寫的信件,再次細細讀過,終於明白:阿娘心知她的信件會被人查看,因此她給木蓮寫信只能以第三人、也就是無香子的-名義來寫。可恥的是,她這被阿娘養大的女兒竟是半點兒不察無香子的真實身份。
再後來就有了「花木」佔據長安,魏主拓跋燾命人抓捕花家人的事情。
木蓮化身「蓮娘」,與張勝還有子女在新的鎮子上落腳后就再也沒有收過來自木蘭的家書,或是來自「無香子」的信件。
便是動亂之時木蓮也收到過木蘭的家書與無香子的來信。木蓮心知若是木蘭與阿娘有心,必能找到自己所在。也因此起初木蓮確實以為自己這個阿姊、這個女兒已經不再為木蘭、為阿娘所需要了。
得知張勝的阿爺去問書生自己的-名字如何寫,琢磨出自己的信是給扣下了的木蓮一陣狂喜。
狂喜之後,木蓮卻又是一陣自我厭惡。
她竟然懷疑她的阿妹。
她竟然懷疑她的阿娘。
「……那時我便想,我到底是與阿娘還有阿妹不同。我既無能,又心胸狹窄,品行德行無一可取。我這般人,如何能與她們攀親帶故?」
「我如何能覥著臉,去認這個國家最偉大的兩個女人,是我阿娘、是我阿妹?」
木蓮輕笑,這一笑之中卻有太多的苦澀。
「我識字不過三百,《論語》、《墨子》、《南華經》尚且無法讀完。宮廷禮儀不知一二,官場禮節更是一竅不通……」
「我這般女子,就是做個小吏也嫌寒磣。若是我做了帝姬……」
「那是直接給阿娘、給木蓮臉上塗泥啊。」
木蓮並不想哭。可說著說著,她的眼淚卻不由自主地落了下來。
她當然試著努力過,用自己的方式去學習過。可她越是努力,她的努力就越發告訴她一個殘忍的現實:三天打魚兩天晒網的學習是不行的。她若真的想像木蘭與她阿娘那樣以女子之身闖出一番事業,便需要埋頭苦學五年、十年,甚至是二十年。
她已經是三十歲的女子了,女子的這一生又能有幾個二十年?
她若不顧一切地去追逐阿娘與木蘭的影子、自私地去追求自己的夢想,那她的長德與瑛佩呢?
勝郎不逼她再生更多的孩子已是她的福分,她自知欠勝郎、欠張家許多許多,如此這般,她還要得寸進尺要勝郎幫她帶孩子么?
長德與瑛佩又能理解他們的阿娘為何對他們生而不養么?即便他們理解,他們能忍受別人笑他們:「有娘生無娘養!」么?
「阿娘沒有對我說過為妻、為母是我的本分這種話。可我知道,這世間從來都認為為妻、為母是女子的本分。」
「我……選擇了本分。」
所以明知阿娘、木蘭寫給自己的家書在張勝爺娘那裡,木蓮也選擇了不去要、不去看,當作自己什麼都不知道。
她怕自己看了就會動搖,就會做些不可能實現的夢。
她怕自己終究成了他人嘴裡「拋夫棄子」的壞女人。
她怕自己欠張家、欠張勝更多更多。
「嗨呀!」
張勝一跺腳,把妻子攬入懷中。
他紅著鼻子,瓮聲瓮氣道:「虧我看你算賬從不出錯,還以為你是個精明的!如此看來,木蓮你也是個傻的!」
「木蓮呀,孩子本就不是你一個人的。便是我帶著,又有什麼妨事的?」
「本分是什麼?是誰給安排的?我是個屠戶,如果說殺豬就是我的本分。長德瑛佩是我的孩子,他們的本分就是繼承我這個老子的事業。那是不是長德和瑛佩將來的本分也是殺豬?」
「可我不想讓長德和瑛佩一輩子都殺豬呀!」
大道理張勝不懂,也說不出來。他只會用最樸素的語言來表達自己心裡最樸素的想法。
「木蓮,這世上沒有你必須遵從的本分。你阿娘你阿妹若是守著本分,你們仨只怕都活不到今天!」
「你說你會給你阿娘阿妹臉上塗泥……可我不這麼覺得。」
粗糙地大手帶著油膩的腥氣,張勝想給木蓮抹去臉上的淚水,卻又因為自己滿手洗不幹凈的豬油而把手縮了回去。
「我阿爺阿娘最初可是極見不慣你的。可你看,後來他們不光喜歡你了,還把家裡這算賬管賬的事情都託付給了你。」
把手藏到身後,張勝安慰木蓮:「因為自打你來了我家,我家的賬就沒錯過。家中進出一貫被你理得清清爽爽,以前被人蒙、被人騙的事情再也沒有過!」
「你這般有能,又這般好學,你如何會給你阿娘阿妹丟人?倒是我……嫁給我這般粗人讓你丟人了……」
木蓮的淚水再度湧出眼眶,這次卻不是因為傷心。
用力搖頭,拉起被張勝藏到身後去的大手,把那大手按在自己臉上,木蓮在張勝掌中破涕而笑。
「我的勝郎哪裡會丟人?」
「可我不識字……」
「你比許多識字的人都有良心。」
「我、我還只會殺豬!別的都不會!」
「殺豬也是一門厲害的技能呀。像我,我連豬的五臟都認不全呢。」
「我、我——」
被媳婦兒握著的手熱熱的、燙燙的,張勝語無倫次,只知這隻手上傳來的溫度與握力勝過千言萬語。
「……木蓮,看看你阿娘與阿妹寫來的信吧。看了,你再想別的。」
張勝溫聲勸著。這次,木蓮沒有對他說:「不。」
燈火如豆,照得一室暈黃。
木蓮細細地看著那一封封的家書,張勝不敢作聲,只是摟著媳婦兒坐在床上,輕輕拍撫著念信給他聽的妻子的肩膀。
一封一封,又一封。
木蓮拆過的信越來越多。
外頭天已經完全黑了。從肉攤收工回來的長德聽見阿娘與阿爺在屋裡說話,也不打擾,鑽灶房做飯去了。
賀蘭景帶著瑛佩還要晚歸一步。被賀蘭景點撥了一個下午的瑛佩不光衣服臟透了,頭上的髮絲里也卷進了些草葉去。
外頭沒有照明,還是進了木蓮家的門,他才借著灶房的燈火看清了瑛佩臉上的臟污與頭上的草葉。
心中生起一股奇怪的柔軟,沒想過要與那人之外的女子成親、也沒想過要去傳宗接代的賀蘭景微微停步。
「站住。」
「?」
瑛佩果然停步,卻見賀蘭景在自己面前蹲下,隨後拿了一方帕子出來。
「看你髒的……」
一句嫌棄的話說得頗有柔情,賀蘭景給瑛佩擦掉臉上的泥漬,又拿下了她頭髮上的草葉。
擦拭讓小姑娘感覺有些癢,她「噗嗤」一聲笑了出來:「阿伯說話像我阿爺似的!」
賀蘭景一怔,心裡竟痒痒的。
「……不是阿爺。」
「是姥——」
賀蘭景口中的「爺」字尚未出口,瑛佩已經朝著他背後喊了一聲:「阿娘!」
一把打開了屋門,以奔雷般的氣勢衝到賀蘭景面前的不是木蓮又能是誰?
「……可是真的?!」
她問。
「什麼?」
賀蘭景不緊不慢地反問。
「我阿娘在信上寫的這些!」
木蓮把信遞到了賀蘭景的眼前。
賀蘭景並沒有去看木蓮手中的信。因為就算不看,他也確定那人不會惡意誆騙她的女兒——那人能騙他、騙拓跋渾,騙所有人,卻獨獨不會欺騙自己的女兒。
「長安當真有男娃女娃都能去的書院!?這些書院窮人也交得起束脩!?」
「我這樣年紀大、白日也要做工的婦人也能在晚上上書院繼續學習!?」
「長安真有和我差不多年紀的女子在為官!?」
「屠戶也能參加學習,日後不僅可為官為吏、甚至可為書院先生可是真的!?」
木蓮大口喘著氣,連手都抖個不停:「我……!花木蓮真的可以不做帝姬、不改嫁他人!?便是如此,木蘭也不會怪我?我也能有可以為木蘭做的事情?」
望著激動的木蓮,賀蘭景依舊冷淡。
他嘆了口氣:「你阿娘有什麼必要騙你?」
「她那人如此討厭外力隨意擺布女子命運,又如何會奪走你選擇的權利?」
「……!」
木蓮如遭雷擊,隨後嘴唇無聲開闔了好幾下。
淚珠滾落,木蓮又哭又笑:「確實、確實……!阿娘、木蘭如何會騙我……她們有什麼必要、騙我……!」
「多謝賀蘭大人……!多謝你!」
一聲「賀蘭大人」讓賀蘭肩頭微動。
木蓮雖與那人沒有血緣關係,可這一聲「賀蘭大人」還是讓他想起那人故意這般叫他的情形。
「我如今終於明白我阿娘為何許下遺願,讓你來找我們一家了。」
賀蘭景皺眉,不想聽木蓮的感激之詞。
他當然知道那人為什麼這樣差遣他——那人是吃准了他看在她的份兒上,絕不會起了害木蓮一家的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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