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9章 番外 木蓮為官 四
不過三日, 木蓮家的後院已經積滿了木柴。木蓮與張勝花了好大的功夫才說服賀蘭景不要繼續早起砍柴。
與之相對的是,賀蘭景開始教瑛佩習字了——賀蘭景這人說好聽了是心性堅韌,說難聽了便是固執得要死。他總得給自己找點什麼事做著, 才能安心地住在張家的屋檐下。
木蓮和張勝雖因此有些苦惱, 卻也不得不承認賀蘭景確實對他們一家的日常生活有很大的幫助。
賀蘭景不會釣魚,打獵倒是一把好手。他不過是與鎮子周邊的獵戶們一起上了一次山, 那百步穿楊的技術就被獵戶們吹得神乎其技。之後不到一天的功夫,整個鎮子上都知道張家來了個奇人。
賀蘭景一出手,三五隻野兔、野狐、大雁那是手到擒來。而這遠遠不是賀蘭景的極限, 他似乎並未認真打獵。因為有一次瑛佩鼓著臉頰說要賀蘭景更認真些, 結果賀蘭景一連數日不歸,之後直接獵了兩隻野狼回來。
兔皮不算值錢, 少有瑕疵的狐皮與狼皮卻是上等貨。張勝是屠戶, 對剝皮很是有一套技巧。加之他自個兒就有攤子,這些狐皮狼皮掛在他攤上, 不多久就被人用公道的價格買走了。
張勝賣了皮子就想把錢給賀蘭景,可賀蘭景不收。他說橫豎自己不懂庖丁解牛那一套,若是沒有張勝這些動物的皮子也沒法完整的剝下來。張勝是憑著自己的手藝賣出這些皮子的, 這錢當然理應張勝拿。
張勝也想與賀蘭景客氣一下, 奈何他一個粗人,嘴笨得很,就把事情託付給了媳婦兒。
木蓮早就發現賀蘭景脾氣倔得跟牛一樣, 不去勸賀蘭景收下皮子錢, 反倒轉過來勸張勝接受賀蘭景的好意。
張勝自卑自己沒有賀蘭景這般本事, 拿著這錢也只覺著燙手丟人。最後他悄悄把錢放進木蓮的嫁妝盒子里,再也不提這事兒。
斗轉星移,一轉眼就是深秋了。
在木蓮家中寄居了兩個月的賀蘭景仍是那般冷淡的模樣, 可鎮子上的孩子們沒有一個不喜歡他的。
畢竟賀蘭景武藝高強,完全符合了孩子們對於「英雄」這個辭彙的所有想象。
又是一日,孩子們聚在鎮邊的小山丘上。十幾個男孩兒排著隊向賀蘭景挑戰,賀蘭景也隨手摺了根樹枝應戰。
左手背在身後,右手持著樹枝。賀蘭景看起來沒有如何走動,也沒有如何動作,拿著小木刀、小木劍的孩子們卻總也打不著他。
這都快一個月了,男孩兒們還沒碰著賀蘭景一片衣角。也不知是那個男孩兒授意的,一群男孩兒竟然不講武德,一起朝著賀蘭景包圍了過來。
賀蘭景哪裡會怵?他在戰場上可是被這數倍人數的敵軍給包圍過的。
男孩兒們只見眼前殘影一閃,接著下巴、臉頰上就是狠狠一疼,人也跟著翻倒過去。
「好厲害好厲害!阿伯好厲害呀!!」
在場唯一一個在鼓掌的是瑛佩。
人在此處的瑛佩本也手癢想向賀蘭景討教幾招。不料男孩兒們對她嗤之以鼻。
「你一個女的舞刀弄劍做什麼?這是男人的活計!」
「就是就是!」
「你以為你是下一個花木蘭啊?」
提到今上,男孩兒們都哄堂大笑。原本是魏人的他們從未見過傳說中的女皇帝,倒是小時候沒少聽魏人將領污衊木蘭是渾身剛毛、五大三粗的母猩猩。
這個鎮子不是長安,哪怕也歸於大袁名下,其文化、風俗仍是延用的北魏那一套。大袁的新風尚未吹拂到這片小小的土地上。
初生牛犢不怕虎,這個鎮上的孩子們別說是對木蘭,就是對大袁也沒有多少敬畏之心。也因此那些調皮搗蛋、不辨黑白的男孩子時常把「花木蘭」三個字掛在嘴上當貶義,也不怕有官兵找他們麻煩。
瑛佩被男孩子們輪番羞辱,小臉漲得通紅,眼看著淚都要流下來了。
男孩子們見狀也不收斂,反而更起勁了。
「哎喲喲!這點小事就要掉眼淚啦?」
「女人就是女人!婆婆媽媽娘們兒唧唧的!」
「哈哈哈,只會哭的醜八怪!」
咬著嘴唇,幾乎要把嘴唇咬出血來。瑛佩強忍淚水,就怕自己淪為男孩口中「婆婆媽媽」、「娘們兒唧唧」的「女人」。
賀蘭景沒有上前阻攔男孩兒們。
——他是大人,他若是介入了孩子們的事情,那便是以大欺小。事後這些男孩兒們回家告狀,為難的不僅會是瑛佩,還會是整個木蓮一家。
這鎮子不大,要是鎮民都聯合起來排擠木蓮一家,木蓮一家很難繼續在這裡生活下去。
固然賀蘭景是想帶走木蓮,讓木蓮去長安支持木蘭。但故意讓街坊鄰居嫌棄木蓮一家,讓木蓮一家在當地難以立足這種事賀蘭景是做不出來的。
只是一碼歸一碼。賀蘭景不想讓木蓮一家遭到孤立不等於賀蘭景對瑛佩在他眼前被人欺辱這件事無動於衷。
冷淡的面孔上沒有分毫表情,手背上卻有青筋虯結、隆起,賀蘭景對男孩兒們淡淡說了句:「開始吧。」
男孩兒們果然被賀蘭景轉移了注意力,上來一個個與他比拼。
之後便發生了男孩兒們圍攻賀蘭景,又被賀蘭景一個個打翻在地的事。
這群男孩兒有的被抽了下巴,有的被抽了臉頰。別看他們臉上那細細一條紅痕似乎沒什麼大不了的,男孩兒們可是疼得一張嘴就想流口水,根本是話都說不出來了。
這些男孩兒是主動找賀蘭景討教的,以賀蘭景的實力來說,他也明顯是手下留情了。就算這些男孩兒的阿爺阿娘此刻都在這裡,他們也沒法說賀蘭景是挾私報復。
「哎唷」之聲不絕於耳。不理那些東倒西歪躺了一地男孩兒們,賀蘭景又摘了一根樹枝。
這根樹枝他給了瑛佩。
「來。」
「啊?」
瑛佩沒能反應過來。
「你不是也想學嗎?」
「啊……」
握住賀蘭景遞來的樹枝,瑛佩的眼中開始亮起小小的銀星。
「我、我也可以么?可我是女孩子呀……」
「女子又如何?」
像是萬年不變的玄冰在暖陽下微微溶解。帶著懷念的神色,賀蘭景的目光望向了遠方。
「你不知你姥姥她有多厲害。」
在那人眼裡,是男是女似乎從來都不是件要緊事。
她想做什麼就做什麼,不因自己是女子而自卑,也不因自己是女子就放棄。
他當初因為那人是女子便認定她不堪大用,必是歪門邪道。他一次次想趕走她,不料她卻用他得到了更多的賞識。
一步步地奠定自己在軍中、在營中,在拓跋渾心中的地位。那人走得比他更遠,比他更高。
她是他做過最糟糕的噩夢,卻也是他一生最留戀的美夢。
每每入夢,他總是徘徊在那些有她的日子裡。他在夢中一遍一遍又一遍地與她走過平城大營,游遍草原各部。
而當夢醒,他只恨自己沒有在夢中死去。
「……一次,你姥姥她被二十人圍攻。那二十人皆不是她的對手,被她打得是滿地找牙。」
其實不止是「滿地找牙」。除了刻意被那人饒過一命的,其他圍攻她的男人都命喪黃泉,死得不能再透一點。
而那人最厲害的並非能以一己之力在二十個男人的合圍之下逃出生天。與她的文韜武略相比,她的武力反倒是最不中看的東西。
「哇啊……」
賀蘭景故意隱瞞了那二十人的結局。小姑娘不知往事血腥,只道姥姥厲害,眼中的銀星是更亮了。
「要來么?」
望著那與木蘭有三分相似的眉眼,賀蘭景揚了揚手裡的樹枝。
「要!!」
精神百倍地回答著,瑛佩不像男孩兒們拿著武器就沖。她回想著賀蘭景教她阿兄的一招一式,緩緩擺出姿勢,這才一個起手式動了起來。
「好姿勢。」
賀蘭景也不放水,口中贊上一聲旋即就挑飛了小姑娘手裡的樹枝。
「呀!」
瑛佩叫了一聲,可她並沒有什麼不高興的表情。樹枝被挑飛了她就去撿,看著樹枝抽來了她就去擋。
騰挪、閃躲,出其不意地攻賀蘭景下路,瑛佩展現了與她阿兄長德不相上下的天賦。
木蓮來的時候看到的便是這一幕。
秋風微涼,枯葉輕落。
賀蘭景還是一手背在身後。他的一招一式既從容又迅捷,既帶著大家風範,也帶著嚴師苛刻。
「手慢了。」
啪!
「腿慢了。」
啪!
「弧度不夠。」
啪啪!
瑛佩也不知被樹枝打到了多少次。但不論瑛佩跌倒幾次,她都能堅強的站起來。哪怕她身上沾了泥,臉上有擦傷,她的鬥志仍未有半分下降。
木蓮心頭狠狠揪緊。她銀牙一咬,旋即走上前去,插入賀蘭景與瑛佩之間。
賀蘭景手裡的樹枝差點兒打到木蓮的身上。幸好賀蘭景眼疾手快,收住了這一擊。
木蓮卻是沒有感恩賀蘭景的及時收力。
她紅著眼睛,聲音抖得厲害:「……因為我不跟你走,所以你要拐走我的孩子,是嗎?」
瑛佩一怔:「阿娘?」
木蓮看也不看身後的瑛佩。她也不管周圍是不是還有些揉著自己的臉與腦袋、從地上爬起來的男孩兒。
憤怒讓木蓮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她大聲地朝著賀蘭景怒吼:「別以為我沒有發現!你對瑛佩說過只要她去長安、只要她去長安讀書,她那日問你的問題就能得到解答!」
「你還對長德說過長安有許多他那樣想做武官的孩子!大伙兒一同學習、一同精進!未來不僅是同窗,還會是同僚!」
「你怎麼能哄騙我的孩子!?長德一個不夠,你怎麼能還想從我這裡奪走瑛佩!?」
如果說男兒志在四方木蓮還勉強能夠理解,長德今後真要去為朝廷效力她也無法挽留。可瑛佩呢?
「瑛佩一個女兒家,她本可以留在父母身邊盡享父母疼愛!待日後她及笄再嫁個知根知底的好人,夫婿便會憐她愛她!若是瑛佩嫁的夠近,我這個阿娘還能多多照拂女兒!」
「此去長安千里迢迢,瑛佩如何受得了那一路顛簸?便是她不怕顛簸,日後學習艱苦,她又能受得了嗎?就是瑛佩學成,她的苦日子也不會結束!為官、為吏,那可都是整日操勞,難有休沐!」
木蓮既傷心又氣憤,眼底一片血紅。
賀蘭景半分動搖也無。
「你這麼擔心長德和瑛佩,何不與他們一起?」
木蓮瞳孔一縮:「什麼?」
「你既能說出這些,可見你早已經打聽過從這裡到長安有多遠,有多顛簸,長安的女學對於普通人家的女兒來說有多難畢業,為官、為吏又有多麼辛勞。」
「『蓮娘』,你真的願意做一輩子的『蓮娘』,被困在這巴掌大的小地方么?你真的捨得你的阿妹在失去你阿娘之後還要痛失你這個阿姊么?」
有「蓮娘」就沒有「花木蓮」。只要木蓮還是「蓮娘」,她就不是花木蘭的阿姊。
若是木蓮堅持不恢復「花木蓮」的身份,那對木蘭而言,她這阿姊便是死了。
「你心中分明有那丘壑,這般騙人騙己又有什麼意思?」
賀蘭景提步,擦著木蓮的肩就走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