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6章 番外 木蓮為官 一
抱著孩子的木蓮又瞧見了那個一身玄衣的男人。
男人有些年紀了, 冷峻的容貌上難免有丘壑叢生。然而他目光銳利,龍行虎步,行走之間並無半分老態, 便是留著一把文士須也給人精悍的印象。
木蓮想這人一定是個武將。因為他不僅身材高大、肩寬臂長,腰帶之下有一把勁瘦的窄腰。更重要的是,這人的腰帶上懸了一把長劍。
黑色的劍鞘看起來倒是尋常, 但那黑色的劍柄上並無劍穗。這意味著這是一把「武劍」, 一把用來殺人而非裝飾的劍。
悄悄收回自己的目光, 木蓮輕聲哄著懷中打了個奶嗝、因而睡醒過來的孩子。她並沒有因為玄衣男人面容英俊便多看那男人幾眼, 也沒興趣攙和男人的事情。
——這玄衣男人已經兩次從煎餅攤前路過, 他的目光一遍遍地掃過街道周遭,明顯是在找什麼人。
「啊喲!沒想到上個茅房都能等這麼半天!」
一婦人小跑著趕回了煎餅攤, 她一見木蓮便抱怨開了:「這女子用的茅房也太遠了,一次還就只能進兩個人,我從這頭跑到那頭, 一看前面竟然排了十幾二十人的隊……!」
婦人嘴上嘮叨,手上也沒閑著。她接過木蓮手裡的孩子,三兩下便拿背布把孩子背在了胸口,其動作之嫻熟令人咋舌。
「還是長安好啊!聽聞那女皇帝給女人建的茅房又大又好, 這帶孩子的呀,還有專門帶孩子用的茅房!都不用排隊的哩!」
聽到「女皇帝」幾個字, 木蓮身子微微一僵。幸好她面前的婦人忙著背起孩子, 也沒注意到木蓮的不自然。
背好了孩子,婦人隨手拿蘆葦葉裝了幾張煎餅塞給木蓮:「好蓮娘,真是辛苦你了!」
「都是街坊鄰居,說這些干甚?」
木蓮把餅推了回去,誰想婦人一跺腳:「蓮娘你是不是看不起我家的煎餅!?」
木蓮嚇了一跳, 連連擺手:「怎會!」
「那便拿去!」
婦人豪爽地咧嘴一笑,木蓮到底拗不過她,接了煎餅。
只是木蓮臉皮薄,哪怕是她幫人在先也要道謝:「多謝桃姑。」
「嗤!擱這兒裝什麼姐妹情深呢。」
一聲充滿諷刺的嗤笑傳來,原來是煎餅攤隔壁那賣糖水的寡婦惠娘。
惠娘與木蓮年紀相仿,長相也與木蓮不相上下。然而惠娘成親不到三月夫婿就染了怪病,爾後不過半載便不治身亡。惠娘膝下無子,她夫婿的爺娘一見她就想起他們那短命的兒,與惠娘也不親近。
六年前北魏拓跋氏兵敗平城,魏主拓跋燾遭活擒。北魏各處動蕩不安,有北魏宗親另立朝廷,也有北魏將領直接率部投了那戰勝拓跋氏的花木蘭。一時間有人往長安跑,有人往劉宋逃,還更多的人選擇投奔親戚,或是回鄉與同宗同姓的親戚抱團。
惠娘夫婿一家舉家投親,唯獨沒帶上惠娘這個「外人」。
與之相對,木蓮不光夫婿健在、有兒有女,夫婿張勝還是個十里八鄉都有名的疼老婆的人。張家世代屠戶,地位雖是不高但家中油水有餘。待張家老爹故去,張屠戶之母再嫁,張家就是木蓮當家做主,上面再無他人。
差不多的年紀,分不出上下的容貌。惠娘只能靠在男人堆里打轉才撐得起她這小小的糖水攤來,木蓮卻是兒女雙全,夫婿喜愛,上無惡婆婆刁難,下無小姑子刻薄。鄰里鄉親都對木蓮甚是友好,就是那些個和惠娘不清不楚的男人們也是吃著碗里瞧著鍋里,成天惦記著木蓮的那把好身材。
在惠娘看來,她這麼辛苦卻什麼都撈不著,而木蓮撈都不用撈就什麼都有。她哪裡會待見木蓮?
「桃姑,蓮娘的來歷可神秘著呢!哪天你要是被她給牽累了,可莫怪我沒提醒過你!」
惠娘這言下之意便是說木蓮來歷不明,讓桃姑離木蓮遠些。
桃姑心中翻了個白眼,理也不理惠娘。
此一時彼一時,如今天下太平,惠娘自是能紅口白牙污衊蓮娘。當年呢?當年四處都是逃難的流民,哪個城裡都有想逃進去和想逃出去的人。
她雖不知蓮娘來歷,可與蓮娘相處過六個年頭,她還能不明白蓮娘的素性?
倒是惠娘,越活越不通透,也不知是著了什麼魔。
權當沒聽見惠娘的陰陽怪氣,桃姑輕拍了木蓮的肩頭一把,道:「說什麼呢!是我該謝謝蓮娘你!你每次都在我有事的時候幫我看著攤子。」
木蓮遂笑道:「我這不是閑著也是閑著么……」
無視惠娘發出的「嘖嘖」之聲,桃姑點頭:「也是,你家長德也大了。平時都是他和他爹在看著攤子。對了,你家長德可找人說親了? 」
「長德還小著呢……」
「呵,虛歲十三了還小?男娃又不是丫頭,年紀小了承受不起生育之苦。男娃當然是越早成親越好,哪有相看說親嫌小的?」
惠娘的插話讓桃姑不勝其煩。雙手叉腰,桃姑轉過身來,眼看著就要跺腳往隔壁的糖水攤吼上一句:「關你屁事!」
誰想一片陰影黑乎乎地籠罩在了桃姑的身上。
玄衣男人站在那裡,他只瞥了桃姑一眼就看向了桃姑身後的木蓮。
「花木蓮?」
肩頭一動,一種悚然之感讓木蓮的雞皮疙瘩從腳底板起到天靈蓋兒。她緊緊地抿著唇,活像是自己只要吐出一個音節就會坐實一串兒罪名。
惠娘並沒有聽清男人的話。畢竟男人聲音不大,還帶著惠娘並不熟悉的口音。
但惠娘一眼就看出來了,這個男人……不,這位威武的軍爺一定是來找蓮娘的!
可他找蓮娘做什麼呢?蓮娘看起來那樣害怕,這位軍爺必不是她的老相好。那……這位軍爺就是來捉她的啰?
「軍爺!您是來抓蓮娘的吧?她犯了什麼事呀?」
忙不迭地朝著男人湊上去,惠娘樂得嘴巴恨不得咧到耳朵根。
她就知道!她就知道蓮娘其實不是什麼好人!她根本不配擁有這樣美滿的幸福生活!
「她是不是逃妾啊?我以前就看她像逃妾!她說她出身軍戶!可您看看她那不要臉的身子……這般前凸后翹的勾人妖精,哪裡是軍戶家裡養得出來的!」
男人英挺的濃眉緩緩皺起。
「你說什麼?」
「哎呀我是不是不該這麼大聲兒?」
惠娘說著故作矜持地捂住了嘴巴,含混道:「對不住對不住!這位軍爺,您辦您的事兒,民女再也不多話了!」
一旁,木蓮臉上已經恢復了血色。
她倒不是被惠娘的污言穢語給氣得臉紅脖子粗才恢復得這樣快。而是她看到了男人腰帶上的刺繡——方才男人遊走於人群之中,胸口以下都被熙熙攘攘的路人給遮了個七七八八。木蓮又沒有仔細打量男人,自然沒發現男人的腰帶上還有一處刺繡。
看見這刺繡的當口,木蓮便恢復了理智,也切實感覺到男人對她並無惡意。
左手放在右手之上,男子低首,竟是向木蓮行了個武官禮。
木蓮之所以能分辨出這是武官禮,是因為她小時候見過她阿爺花弧這樣給人行禮。
「直呼帝姬名諱,下官失禮了。」
「帝、帝姬……?」
惠娘的笑容僵在臉上。
「『下官』……?」
桃姑的嘴巴也大大地張開成了o型。
木蓮再是不想這會兒也成了眾人視線的焦點,她一時間只能擠出一聲微弱的:「不是的……!」
男人抬起頭來,按著自己腰帶上的刺繡輕輕撫摸:「帝姬何必否認?你不也認出了下官身上的刺繡?」
渾身巨震,木蓮失語。
她怎麼可能認不出來呢?那刺繡分明是她阿娘經常戴的那支銅釵的花樣。
「……回去吧。」
彷彿魚刺在喉,不過是簡簡單單的三個字,卻讓木蓮說得異常艱辛。
「帝姬——」
「這位官爺,蓮娘不是什麼帝姬。」
打斷男人尚未出口的話,木蓮道:「你找錯人了。」
「……」
男人顯然有一百種方法可以解釋自己沒有找錯人。可他開闔了一下嘴唇,最後只是說出一句:「……你阿娘,病故了。」
「——!!」
一滴細雨落了下來。烏雲旋即遮住了天上的太陽。
「你說、什麼……?」
木蓮怔怔的。
「我是按照她的遺願來見你的。」
不再叫木蓮「帝姬」,男人道:「蓮娘,你不想知道你阿娘的遺願是什麼么?」
公元425年,隨著花木蘭稱光武帝,改國號為「袁」,年號為「豐泰」,「公主」也改為「帝姬」。
之所以改「公主」為「帝姬」,是光武帝為了昭告天下:帝姬與公主有所不同,帝姬可為儲君,亦可繼帝位。且,皇室有權利收養才德兼備的女子為帝姬。
公元431年,光始帝病逝於江南。根據其生前遺願,始帝遺骸被親信燒化成灰,送回至武帝跟前。武帝則向始帝的在天之靈承諾:大袁永不建皇陵,永不用活物殉葬。
而這些,現在朝堂之外還無人知曉。
雨水一滴滴地落了下來,玄衣男人賀蘭景站在一片風雨之中,望著初次見面的、那人的另一個女兒。
「木蓮雖不是我肚子里爬出來的,可在我心中,她亦是我的女兒。」
那人沒有半點兒帝王氣派,懶洋洋地癱在高床上隨便綉了兩針便把腰帶扔到一邊。
她踢了踢賀蘭景的腰,賀蘭景便在床邊背著她蹲下-身去。
於是那人理所應當地爬上了賀蘭景的背,從後面抱住了賀蘭景的脖子。
「賀蘭,」
「若是有一天你見到了木蓮,定要替我問她——」
風吹樹葉響。踏著一地的夏日碎陽,賀蘭景背著那人走在柳蔭之下。
當時賀蘭景並未察覺有異,現在想來卻只道那人早知自己大限將至。
也不知那人是不是怕他守著她的遺骸不肯火化,竟早早留了個紀念品給他——對織布繡花從不感興趣的人,竟在給他的腰帶上綉了朵花。
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在2022-01-14 17:27:53~2022-01-21 02:30:00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感謝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 2個;
感謝投出手榴彈的小天使:西瓜大怪 1個;
感謝投出地雷的小天使: 9個;蒼藍、西瓜大怪 1個;
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卿歌賦晚霄 404瓶;橘子貓、wb歸趙 80瓶;虎氏丹丹 70瓶;惜時律己 30瓶;暮江風雨寒 20瓶;綺嶼 15瓶;莉莉、狐言鸞語、洢萱沫 10瓶;我是外人嗎,啊?! 7瓶;夏 5瓶;大臉人家·桂花、快樂琳 1瓶;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