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8章 花木蘭的阿娘8
「我……把有福和得財他們給拴在林子裡面了。」
木蘭說著指向了自己與葉棠身後的山林。
「死了的方家老四也和他們一起。」
木蘭與葉棠所在的林子是附近村人都會時常過來取木、摘山菜的林子。但越過溪流往林子的深處走, 森林就隨著山勢的起伏變得茂密幽深。到了森林深處,四周都是遮天蔽日的高大巨樹,周圍很難看到帶有人類腳印的小徑, 倒是時時都能看到留有野獸腳印的獸道。
木蘭所說的「林子裡面」就是指山裡頭。
在這個時代, 村子屬於人類,而山林屬於動物。不是必要的情況下,人類不會貿然深入山林,因為在動物支配的山林里,一個村子的青壯都未必是一對兒老虎或是一隻熊瞎子的對手。
更何況魏主徵兵波及的可不是一、兩個村落。附近村子里的青壯接到軍帖上路之後,人丁更為稀少的村子必然會減少進山的次數, 以防在山裡遇到危險。
木蘭把有福得財等人拴到山林之中, 他們不求救還好。萬一他們腦子發抽嚷嚷著「救命!」,那引來的多半不會是人,而是喜好吃人的野獸。
即便有福得財等人運氣夠好, 恰巧沒有碰到吃人的野獸,他們也未必能在山林里活下來。
人能餓上一周不吃飯,卻不能三天不喝水。哪怕天降大雨讓有福得財等人撐過了三天, 淋浴也有很大的機率致使這一行人感冒發燒。一行人里一旦有一個人感冒, 感冒就會相互傳染。
春末初夏的天氣又濕又熱, 方家老四的屍體應該很快就會腐壞吧。血腥味兒沒引來猛獸,也會引來各種蛇蟲鼠蟻。
哪怕有福得財恰好被人救下,與一具逐漸腐壞屍體還有被屍體引來的蛇蟲鼠蟻待在一起, 有福得財沒瘋也得被蛇蟲鼠蟻啃個半死。
但凡這六個人里能有一個人能活著, 這個人起碼也得休息個十天半個月的。可是從這裡到平城大營快馬加鞭不下鞍也得要一個月。虛弱帶病甚至是受傷的人沒錢沒馬又要如何在兩個月內趕到平城大營呢?
有福得財等人若是誤了入營的時間,他們六人都會被當成逃兵論處。
逃兵被抓到是要殺頭的。不僅如此,出了逃兵的人家也會被罰。據花袁氏擁有的知識來看,出了逃兵的人家若是富裕人家會被罰錢、罰物。不光要繳巨額的稅金, 還要捐出糧食與布料。
窮苦人家不會被要求上繳巨額財物,因為就算這麼判了這些人家也確實拿不出這些東西來。但窮苦人家會上當地政-府的「黑名單」,一旦生下兒子、兒子一滿十三歲就必須入伍。若是家人有幫助逃兵的行為,則一家人都會被貶為奴籍,三代內哪怕是皇帝大赦天下也不可恢復。
「這可遠比直接殺了他們要殘忍多了……木蘭,你是知道自己這麼做會帶來怎樣的後果仍是這麼做了,還是只想眼不見心不煩,讓天來決定這些人的生死?」
木蘭肩頭一顫。
她難道不知道自己把那六人堵了嘴往林子里一扔,讓他們在屁滾尿流里等著被野獸吃掉遠比自己直接砍了他們、迅速結束他們的痛苦來得殘忍嗎?
不,她知道。
她難道不知道自己讓這六人變成「逃兵」,會牽連這六人的家人嗎?
不,她也知道。
「……阿娘,我承認不想親手殺了他們,我怕見血,我怕讓自己的雙手染上鮮血。但我會這麼做……更多的是想讓他們嘗嘗我也感受過的恐懼。」
握緊拳頭,讓拳頭上都暴起青筋來,木蘭光是想到昨夜自己的所見所聞,心中那股糾結的鬱氣就始終難消。
昨夜的她是一隻被捕獵的獵物,那六人則是一群不把人當人的牲口。她想讓那六人也嘗嘗被野獸圍追堵截,撕掉身上血肉的感覺。
那六人的家人無辜嗎?確實,圍獵她的是那六人,並非他們的家人。
可能養出六個畜生的人家又如何能怪他人指責他們養出了畜生?這些人家被畜生牽連,他們要怪也該怪的不做人事的畜生本身。
葉棠聞言微笑,她摸摸懷中木蘭的頭髮。
木蘭的頭髮硬硬的,雖不油亮,但又粗又黑。與她的濃眉一樣。
「你知道自己在做什麼,為什麼而做,這便夠了。」
葉棠不怕木蘭心軟,也不怕木蘭黑化。她就怕木蘭隨波逐流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要貫徹自己的路,首先要明白自己走在一條什麼路上不是嗎?
「行了,說了這多,我兒還沒吃上早飯呢。」
葉棠說著鬆開木蘭,去用洗乾淨了的鋼盔給木蘭盛了碗蘑菇肉乾湯。
葉棠採來的蘑菇個頭不大,滋味不小。木蘭光是抿了口湯便雙眼放光,之後吃起早飯來堪稱風捲殘雲。
兩種蘑菇一種是白香菇,另一種是紫香菇,民間俗稱「白花臉」與「紫花臉」。
白花臉與紫花臉都與肉類禽類很搭,燉食不□□味鮮香,口感也是一流。若是將白花臉與紫花臉風乾做成香菇干,煮湯時用香菇干來熬煮,則滋味更加妙不可言。
無奈葉棠與木蘭還要趕路,這采香菇的事情只能作罷。
牽著自家的小騾子,騎著有福得財等人留下的馬匹。木蘭一路上都在回味蘑菇肉湯的鮮香。十四歲的小姑娘這會兒終於有了點兒十四歲的模樣。
瞧見木蘭這個樣子,葉棠忍不住輕笑起來。
木蘭見葉棠舒眉軟眼,笑容春風般明媚,也傻呵呵地跟著笑。
最近的阿娘確實給她一種「不認識」的錯覺。但阿娘果然就是阿娘。
以往阿娘塞東西給她吃,瞧見她吃得狼吞虎咽就會一邊笑一邊讓她再多嚼嚼,小心嗆著。現在的阿娘瞧見她美滋滋地喝湯吃肉,也會讓她吃慢些,小心燙。阿娘的笑容與過去如出一轍,那溫和的聲音也一模一樣。最重要的是,她眼中始終不曾改變的關切不會騙人。
話雖如此,木蘭還是按捺不住道:「阿娘,你最近好像變了。」
「哦?」
葉棠挑眉。
「就是從那日-你與阿爺吵嘴之後,就變了。」
木蘭思索著:「以前的阿娘……該怎麼說呢?……和木蓮姐姐有些像?不對、木蓮姐姐是阿娘養大的,所以應該是木蓮姐姐像阿娘……」
沒有去過學堂,也沒讀過什麼書的木蘭辭彙匱乏,她很難描述自己腦海里花袁氏與葉棠的差別。
不過葉棠明白她想說什麼。
「木蘭,並不是我變了。而是我『變回去』了。」
「啊?」
裝著銀星的眼睛睜得大大的。
葉棠隨手摘了朵海棠花下來。海棠花沒有什麼味道,不過外層粉色、內層雪白的花瓣煞是好看。葉棠就拿著花朵在指尖把玩。
「我做女冠子時便是這樣的脾性。可我這樣並不像個賢妻良母不是嗎?」
「為了嫁給你阿爺,為了能伺-候好你阿爺,我儘可能地裝出了會受你阿爺喜歡的模樣。木蓮或許是受了我的影響,或許是天然地感知到如何才能在花家保全自己,所以才被養成了那般柔和的性子。」
葉棠一笑,把自己手中的海棠別在鬢上。
「但那些都是過去了。」
「木蘭,我與你離開花家的日子就是花袁氏的忌日。現在在你面前的是女冠子『無香子』。」
「花木蘭,你可知道了?」
木蘭訥訥了一陣,又很快點頭。
「木蘭明白!阿娘……不,無香子道長!」
……
六月中旬的平城熱火朝天,街道上幾乎是每百步就可以瞧見一家鐵匠鋪子,鐵匠鋪子里往往也都站著光著膀子敲敲打打的鐵匠。
拓跋渾沒穿盔甲,沒帶手下,一個人在街道上溜達著不說,還頗有閑情地去買了兩個胡餅吃。
都是胡餅,軍中的胡餅可比不上街上的胡餅。街上的胡餅甜的裡頭加了牛奶、芝麻、酥油、雞蛋和糖,鹹的裡頭灌了肉糜、肉塊還塗了醬。
軍中連鹽都是摳著用的,胡餅往往又干又澀又沒味道。哪怕他是陽平王拓跋熙的次子,送到他那裡的胡餅也不過是稍微厚上一些。該噎脖子還是噎脖子。
「唷,小兄弟,沒見過的生面孔啊?是來參軍的吧?嘖嘖嘖,你人這麼年輕又長這麼俊俏……日後從戰場上回來,定是要被各種姑娘搶著要的!怎麼樣,要不來我這兒選把武器?我便宜賣你!」
聞言拓跋渾翹起了鼻子。
他就知道自己長得好!濃眉大眼、劍眉星目,鼻若懸膽、貌比潘安!雖說一般奉承人長相,繼而塞東西給人要人買的多半是奸商,但看在這人有眼光的份兒上他也不是不能看看這人都賣些什麼。
「什麼武器?拿來看——」
「不了阿叔。我沒錢的。」
拓跋渾一回頭就看見了一個皮膚黝黑、兩條濃眉斜飛入鬢的少年。
撓著頭少年頗為靦腆,面頰上的紅暈也不知道是被這烈日晒的,還是被人稱讚容貌羞的。
「沒錢?」
奸商上下打量著少年,還有少年牽著的馬匹。
這馬雖不是什麼神駿,卻也是目光有神、肌肉流暢。怎麼看都不是窮人買得起的馬兒。再看少年腰間,那把長劍裝飾豪華,便是一坨廢鐵也很是要花些錢的。
奸商笑得更諂媚了:「瞧您說笑……」
「小子可不是在說笑。他這蠢貨一路上盡為人所矇騙,馬算是買得還行,就是多出了好幾倍的價格。其他東西……唉,比如這把劍,那根本是買了塊華而不實的廢鐵。」
稱少年為「小子」的人坐在馬上。
拓跋渾抬頭去看,被陽光晃了晃眼睛才看清那是一灰衣女子,女子頭上戴通天冠,懷中還抱著一柄拂塵,看起來是個女冠子。
「店家,不如這把劍就賣給你吧。兩斗米就行。不然小子進了軍營無法打點,怕是連咸鹽都吃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