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檀冰入崑崙時不過三歲孩童,當時的道尊將他直接帶上的溶雪宮,未曾與任何人打招呼。
之後他被證實是空靈根,崑崙眾人的不滿也偃旗息鼓。
他就此成了上一任道尊的弟子,在溶雪宮度過了生命中大部分時間,這種生活寂寞,冷清,也……煎熬,痛苦。
回憶起來某些經歷,屈辱像附骨之疽,哪怕對方已經死去多年,依然難以剔除。
除此之外,他唯一記得的便是人人稱頌和無處不在的恭維,從未有人敢如此對他大呼小叫,無禮冒犯。
面無表情地靠近池邊,檀冰微微俯下身,長發與繁複的衣袂垂落,謝明瑤眸光明亮地瞪著他,他與她對視片刻,問她:「你方才喚本尊什麼。」
他掐住她抬起的下巴冷淡道:「再說一遍。」
謝明瑤很清楚他可能不高興了,覺得被冒犯了,但怕死她就不是謝明瑤,脾氣上來了真的很難控制,她還從未受過這樣多的折磨,從莫名其妙穿書到被現在這樣對待,謝明瑤在心裡把蘇芷汐祖宗十八代都問候了一遍,她非常懷疑是對方花了全部身家搞了什麼邪惡研究才把她送過來。
她氣急,面對檀冰危險的問話便毫不畏懼地頂回去:「叫你檀冰,怎麼了?起名字難道不是讓人叫的嗎?」
她還不怕死地加了一句:「我還說你找死,怎麼,很生疏?覺得有趣嗎?從來沒人敢這樣對你說話吧?是不是成功引起了你的注意?」
她說到最後又笑了,又氣又笑又無奈的樣子挺滑稽的,也……透著難言的可愛。
女孩子香香軟軟,掐在手裡的下巴都與眾不同,這種陌生新鮮的感覺,甚至中和了記憶里血腥殘忍的畫面。
檀冰倏地直起身,居高臨下地俯視謝明瑤,謝明瑤冷靜下來,忍著池水的冰冷刺骨往後退,還好池水不深,差不多到她胸口的位置,她不需要全身都沉浸在寒冷里。
她真是討厭死溶雪宮的一切了,她對這裡的唯一印象就是冷。
**的冷。
「我睡得好好的,你突然把我扔到這裡,就別怪我對你沒有好態度。」靠在另一岸邊的時候謝明瑤才歇了口氣,勉強說了這樣一句話。
她努力集中精神觀察周圍,四處都是一片白茫茫,池水霧氣蒸騰,連另一岸邊的檀冰都快看不清楚了。
謝明瑤使勁甩了甩頭,發覺身上不斷朝外散發黑漆漆的魔氣,她怔了一下,再次望向另一岸邊,卻發現那裡已經沒有那個修長的身影了。
她愣了一瞬,耳邊響起那個冰冷幽雅的聲音:「先是拿模稜兩可的話來試探本尊,如今又這般舉止無狀,言行粗魯,一個人入了魔,便真的對生死毫無畏怯了么。」
「你是原本便如此性情,還是因為入了魔?」
「觀扶微與芷汐的反應,你原本不該是這樣,那麼,便是因為入了魔。」
他突然說了這麼多的話,大概自己都不習慣,謝明瑤也聽得汗**都豎了起來——模稜兩可的話指的是嫦娥玉兔那幾句,舉止無狀是之前曖昧的調.戲,言行粗魯是現在……他想的到原來的謝明瑤肯定不敢這樣,如果只是覺得她入魔了才變成這樣,那麼……
「你扔到我這裡,是在為我除魔?」謝明瑤眨了眨眼。
檀冰就站在她身後的池岸上,她一轉頭就能看見他。
她還沒個正經的衣裳換,身上是之前薄薄的中衣,如今被冰冷的池水濕透,曲線畢露。
她轉過身正對他,他睫羽低垂地與她對視幾息,突見她伸出了手。
「既然要為我除魔,何不做得徹底些。」
雖然已經知道她與旁人比起來沒有任何分寸,稱得上是肆意妄為,但她這樣突然的動作,還是讓他一時習慣不了。
謝明瑤在池水中踮起腳,拉著他的衣袂,將他扯進了冰冷的池水中。
水花四濺,岸邊清風明月的道長墜入水中,謝明瑤頭髮上臉上都是水痕,她冷得打顫,急切地尋找唯一稱得上溫暖的源頭——被她拉下水的檀冰。
「好冷。」謝明瑤這會兒太難受了,意識模糊,哪裡還管得了那麼多,手腳並用纏在了男人相較於池水還溫暖些的身體上,緊緊抱著他顫聲道,「這是什麼見鬼的除魔,這麼冷,魔沒除掉,人先被你凍**。」
陌生的氣息充斥在鼻息間,檀冰僵硬地站在池水中,繁瑣厚重的錦衣遇水變得更沉,他整個人看起來都很壓抑,像隨時會要了謝明瑤的命。
但他還是沒出手,只冷冰冰吐出兩個字:「放手。」
謝明瑤怎麼可能放手?她甚至力道更加大了一些,人到了絕境時總會有無限潛能,她唯一剩餘的理智告訴她——
「你若是不想被我拉下來,第一時間可能沒反應過來,後面還會真的站不住嗎?」她呼吸急促道,「你若真不想被我抱著,修為那般高深的你,難道還真能被我如此強迫不成?」
她每個字都在暗示檀冰欲擒故縱。
他是想要的,只是嘴上不承認。
可檀冰接下來寒氣四溢,冰得人透骨涼的話讓她有些失神。
「這是淬心池。」
腦子裡詭異地冒出一段在書里看到的話——淬心池乃溶雪宮淬鍊人心智之地,亦可除盡天下邪魔妖氣,未免入池之人難以承受淬心之苦試圖逃脫,淬心池設有崑崙幾代道尊留下的結界,無論何人至此,都會法力全無,類同凡人。
道尊檀冰能長久不被發現妖的**,便是因為有淬心池在,他早已習慣了淬心池帶來的痛苦,日復一日年復一年,身上的妖氣越來越淡,別說末法時代沒有真正接近飛升之人,便是有,也難以看出他身上的妖氣。
怎麼就想起這段兒了呢?
真巧啊,倒是省了檀冰多費口舌。
謝明瑤努力睜開眼,看著如雪似玉的男人近在咫尺的無瑕容貌,這樣好看的人,也就在書里才能見到了,現實里根本不會存在。
謝明瑤的手不自覺撫上檀冰的臉,這種觸碰像勾起了他什麼不好的記憶,她這會兒稍稍鬆了力道,好似凡人的道尊便掙脫了她,一個轉身打算上岸。
謝明瑤也想上岸,離開這鬼地方,她對未來的設想可是修魔,做魔尊,她可不想照著書的腦殘劇情發展,在修道上浪費時間。
檀冰肯定知道如何以凡人之軀突破結界上去,她便自后抱住他的腰,想跟著他一起上去。
池水潮濕了兩人的衣衫,尤其是她,衣衫單薄,這般貼近他,便像是不著寸縷,赤誠地貼緊了他的脊背。
檀冰身姿僵硬,背對著她站在岸邊遲遲未動,謝明瑤雙唇打顫,進氣多出氣少道:「我一點都不想除魔,你不用為我費這般心思,我這樣討你厭煩,你不如直接將我丟出崑崙。你要上岸可以,帶我上去,我不要待在這裡。」
她緊緊環著他的腰不鬆開,烏髮雪顏的道長低下頭,一雙清冷的桃花眼靜靜看著她環在他腰間白皙素雅的手。
一雙年輕的手,乾乾淨淨,是女子的手。
和男子是不同的。
檀冰這樣凝神看了一會,垂落身側的手忽然抬起,輕輕握住了她的。
謝明瑤太冷了,這會兒他握她的手也沒心思想那麼多,立刻反握住尋求唯一的溫度,臉還在他背上蹭了蹭。
「有那麼冷?」
道長的聲線低沉,並沒什麼特別情緒,彷彿只是隨口一問。
謝明瑤下意識回答:「很冷,特別冷,我快被凍**,我要出去。」
她抓緊了懷中人的道袍,想催促他快點上去,她真的太冷,一點力氣都沒了,周身魔氣翻湧,骨頭都開始疼了,大約是淬心池水起效了。
她情急之下手裡沒了沒分寸,不知怎麼扯開了他的腰封,月色清雅的道袍落下,哪怕檀冰及時伸手拉住,也露出了白皙如瑩玉的肩膀。
手指觸碰到實實在在的肌膚,謝明瑤一怔,神智回來了不少,面前白白的霧氣散去,她看見了自己扯下對方道袍的手,還有……檀冰肩頭,一朵妖異綻放的紅蓮。
冰清玉潔的道尊里三層外三層的道袍下面,竟然紋了一朵紅蓮。
謝明瑤微微睜大眼睛,檀冰此時轉過頭來,他髮絲凌亂眼尾泛紅,眼神十分冰冷,力道極大地將道袍扯回去迅速披上,用力將謝明瑤推開,寒聲道:「大膽!」
謝明瑤被推開,腳下不穩,整個人摔進了池水裡,她本就沒多少力氣,這樣一摔哪怕會游泳也不免喝了好幾口水。
她緊閉雙眸緩緩倒下,頭疼欲裂的同時越發覺得冷了,她知道自己得游上去,但是真的很累……
在矛盾糾結的邊緣,也不知過了多少時間,一雙手將她拉出了水面。
謝明瑤猛地睜開眼,喘息著望向那人,他唇薄而紅,面色冷淡,道袍已經穿好,動作粗魯地將她抱起來,直接扔到了岸邊。
謝明瑤已經不會覺得疼了,摔一下也沒什麼,凍得人都硬了,還怕摔?
她狼狽地倒在岸邊,入目之處是自己的手腕,雖然還有黑氣繚繞,但好像真的不那麼重了。
這可不是個好消息,魔氣淡了,不利於她修鍊啊。
抬起眼,瞧見轉身欲走的道尊,這麼折騰她一趟,害她喝了那麼多池水,就打算這麼走了?
謝明瑤勾唇一笑,語氣虛弱卻惡劣道:「道尊,您的腰封又開了。」
檀冰下意識撫上腰封,發現系得好好的,立刻明白謝明瑤在耍他。
他還沒轉頭,就聽見她輕卻動聽的笑聲,揶揄里夾雜著譏諷。
在力量上她暫時沒辦法找回場子,言語上也要不失寸土。
反正就是不能吃虧。
她膽子是真大,幾次三番戲耍冒犯道尊,就真的不怕被問罪嗎?
旁人都是有恃才無恐,她明明無恃,依然無恐。
檀冰慢慢轉頭,凝著她看了許久,看她強忍著虛弱故意擺出無所畏懼的樣子,反倒沒了問罪的心思。
奇怪的女人。
奇怪的勝負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