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 章
曹忠一事傳到裴姝耳朵里的時候,少女手下一顫,自筆尖吐出一大團烏墨來,氤濕了公文。
看著這公文上緩緩盪開的墨漬,裴姝眉心一跳,公文明擺著已不能用了。
她臉色難看。
曹忠此人行事,她也看不上。
她是女官,在後宮中,可分為女官、宦官、妃嬪三派。她雖與大小鄭姐妹有些親緣關係,卻也知曉大小鄭姐妹看不起她。
而她也從未真心臣服過這姐妹倆,在她心中,她們不過是她達成目的的工具,她是奔著刺殺牧臨川去的,這是一條不能回頭,堅決而孤寂的死路。
如此一來,在宮中培養自己的勢力就顯得格外重要。
女官與妃嬪宮婢這兒她自是不缺人脈。曹忠卻是她好不容易打通的路子。此人雖然飛揚跋扈,唯利是圖,卻很好用。
如今曹忠一死——
裴姝倍感煩躁。
她眉關緊鎖,又將目光投於公文上。
這公文只有一式,如今也只好硬著頭皮交上去了。
不出意外的是,公文一交上去,女尚書果然罰了她。
章尚書柳眉倒豎,厲聲道「裴姝,我看你也是個機靈的!怎麼最近這麼糊塗!」
「你可知曉這幾日宮中都在傳些什麼?」
一言一語,皆是不客氣。
「說你是演猴戲呢!賠了夫人又折兵。」
「當真以為陛下多贊了你一句,你就飛上枝頭變鳳凰了不成?」
章尚書嚴峻的目光一睃「那些小心思我還是勸你早早收起來。女官當『聽天下之內治,以明彰婦順』1,這裡不是可不是你往上爬的墊腳石,廟小容不得你這尊大佛。」
若是天子勤政,治下嚴明,後宮自然無人敢碎嘴。但牧臨川這後宮幾乎都快亂出叢林法則了。少年天子又恨不得捧個爆米花拿瓶可樂看戲。
這幾天里這些傳言又多難聽,裴姝也不是不知道。
眼見她臉上血色漸漸褪去,章尚書又語氣稍霽地安慰了她兩句,罰了她一個月月俸,便叫她離開了。
俗話說這人活一口氣,一口鬱結於胸的惡氣出去了,袁令宜的病情也有了不少起色,一連幾天都面色紅潤,紅光煥發。
而拂拂也受到了大家熱情的照顧,不止陛下來送了各色寶器,各宮的諸位妃嬪也都送來了什麼朱釵簪環啊綾羅綢緞啊什麼的。
莫名其妙的,陸拂拂就成了這王宮中最為炙手可熱的紅人。
牧臨川卻還為今天早上的事兒耿耿於懷。他不喜歡戲多的女人,尤其是這種他睡了不過一晚就開始想入非非的。
晚上,貼身內侍張嵩瞅著他臉色小心翼翼地問「陛下,今天還去永巷嗎?」
牧臨川差點兒氣笑了,一腳就蹬在了張嵩屁股上「你怎麼就這麼會看臉色。」
「不去了,」隨便往榻上一靠,少年心血來潮地翻了會兒奏摺,「今天就在這兒歇。」
你說好不容易翻會兒奏摺吧,這奏摺上哪哪兒又發了大水,哪哪又鬧了飢荒,看得牧臨川不痛快,黑了一張臉,本想著提筆寫上兩句,然而作為一個怠於國事的昏君卻又不知道寫個什麼東西。
他哪兒知道幹嘛,左思右想之下,牧臨川煞有其事地落筆,就撥糧賑災唄。
張嵩腆著臉「陛下,國庫沒糧了啊。」
少年皮笑肉不笑「……剝了你的皮腌個二兩肉送去賑災,你說怎麼樣?」
張嵩一個哆嗦撲了下去。
牧臨川又翻了兩頁,卻是怎麼翻都靜不下心來,渾身都不對勁,滿腦子打轉的竟然是那個冷宮的丑東西,和那雙麂子一樣清亮亮的眼睛。
眼睛——
少年呼吸一滯,長長的眼睫低垂。
嫂嫂。
說實話,那丑東西,叫陸什麼的?長什麼樣子他都記不清了。他一向都不記人,後宮里的女人就算「睡」了幾年,他也不定能認出來他這些妻子。
牧臨川麻木地想了一會兒,陸啥啥面目模糊,耳畔只回想起那一聲聲魔性又難聽的「俺」。
其實,拂拂雖在這美人如雲的後宮略顯得不起眼了點兒,但小姑娘正值最好的年紀,紅紅的皮膚,大大的眼睛,笑起來,兩隻眼睛像兩個月牙兒。舉目間,如健壯靈活的小麂子。
「阿嚏!!」一個響亮的噴嚏聲響起,牧臨川像是終於找到了發怒的由頭,將手上的奏摺往桌子一撂,血紅的眼陰騭「炭呢?想凍死孤?」
張嵩哭喪著瑟瑟發抖「……炭都讓陛下您送去冷宮了。」
牧臨川……
算了,去永巷。
他可不是去看那丑東西的,他就是凍得慌。
張嵩看在眼裡,心裡更是確信了陛下大魚大肉吃多了,想換換口味,佐著清粥小菜了。
卻沒想到,這丑東西膽子如此之大,竟然在寒風中將他拒之於門外。
提著盞燈籠站在屋外,牧臨川的臉色黑得能殺人。
「給孤開門。」
拂拂一聲不吭,默默裝睡。
自從牧臨川來了一趟永巷之後,曹忠就頗有眼色地給她換了個單間。
陸拂拂她的確年輕,因為年紀小,依然保有些愣頭愣腦的少年氣,那或許可笑無用的倔強和自尊心。
今早牧臨川這眼神看得拂拂心裡不舒服,心底窩火,她覺得,當時她問出這個問題之後,牧臨看不起她。
這小暴君以為自己在演什麼霸道總裁戲碼嗎?
按理說,牧臨川是她的夫君,他又是個殺人如麻的暴君,她得小意服侍著他,但不知道為啥。
拂拂垂下長長的眼睫想,一想到今天早上少年那輕視的眼神,她打死也不想和牧臨川睡覺。
她又不想死,只能裝睡。
將眼睛一閉,拂拂卷著被子往裡面縮了縮,默默祈禱這位小暴君千萬別進來。
好在永巷人少,她屋裡也沒個宮婢服侍。牧臨川深更半夜,只帶了個內侍潛入冷宮,冷宮中為數不多的幾個宮婢和內侍甚至都不知道牧臨川來了這一趟。
牧臨川「開門,聽到沒?」
不答。
拂拂有些猶豫,深吸了一口氣,喉嚨里滾出個惟妙惟肖的氣音。
從外面一聽,裡面的人非但沒動靜,甚至還響起了輕微的鼾聲。
牧臨川……
一腳蹬在了門上,這一腳沒收住力道,木屐一歪,啪嗒掉在了地上,露出了他這蒼白得像死人的足弓。
牧臨川煩躁地又踹了幾腳「開門,別裝睡,孤知道你在裡面。」
「……」
跟在牧臨川身後的張嵩幾乎快嚇厥過去了。
我的個娘誒,這裡面住的娘娘也忒缺心眼了點兒吧。
作為一個皇帝,牧臨川也有他作為皇帝的自尊,吃了個灰頭土臉的閉門羹,牧臨川呵呵哈哈地笑起來,笑得眼淚直冒,笑完了,用力將手裡的燈籠往地上一擲。
抬起眼時,眼裡紅得能滴血,慘白的臉宛如夜色中最妖冶的艷鬼。
不就是個恃寵而驕的玩意兒嗎?他今天就讓這丑東西知道什麼叫帝王薄情!
抬腿一踹身邊的張嵩「走,擺駕……」牧臨川頓了半秒,實在想不起來自己這些妻子的臉。
「擺駕……」牧臨川擲地有聲道,「隨便什麼宮。」
這後宮里的女人都是他的妻子,他想睡哪個就睡哪個。想不起來這些妃嬪的臉那好辦,牧臨川叫內侍給自己弄來了一頭羊。效仿著往古昏君,跟著羊走,羊走哪兒他去哪兒睡。
……
面前這個好像叫什麼……小鄭貴人吧?
陛下深更半夜來到自己宮中,小鄭貴人嚇了一大跳,匆忙理了理散亂的雲鬢,忙叫內侍牽著羊走了,自己裊裊娜娜地走到了牧臨川面前,行了一禮,柔聲道「陛下怎麼深夜來此?奴都來不及招待陛下。」
不是說陛下最近正寵那冷宮棄妃嗎?
小鄭貴人微訝。
眼見牧臨川深夜來此,心裡不免有些得意。
牧臨川猩紅的眼掃了她一眼,雖說是個昏了頭的少年小暴君,但天子之怒,帝王之威卻是有的,小鄭貴人身子麻了半邊,立時噤若寒蟬,也不敢再問了。
大馬金刀地往床上一坐,牧臨川又掛著個假笑安撫嚇得大氣都不敢出的小鄭貴人「夫人怕什麼?孤難道還會吃了你不成?上來睡覺。」
牧臨川不過十六歲的年紀,正是個還沒張開的少年,少年他生得高鼻深目,血紅的眼宛如血玉般幽深,一身玄色長袍,袍沿滾著一圈兒淡金色蓮花紋,烏黑的長發垂落在頰側,薄唇嫣紅。
腳下鬆鬆垮垮地蹬著木屐,蒼白的手腕上繞著108顆念珠,綴著血紅色的絛子。
這話牧臨川也不過是隨口一說,也沒管小鄭貴人是個什麼反應,自己往床上一躺,把床上的被褥全往自己這邊兒一卷,合眼。
小鄭貴人扯了扯袖口,心中未免有些不是滋味。
不得不說,陛下這張俊俏的小白臉著實唬人,哪怕是個嗜殺的暴君,也有不少後宮婢子如飛蛾撲火般撲了上去,燒得骨肉成灰。
陛下也著實冷漠薄情,她貴為夫人,卻清楚地看到剛剛牧臨川看到她時,眼裡掠過的驚訝和茫然。
他根本沒認出她來。
她甚至還是當初他出遊時搶回來的。她本是高門士族之女,嫁給了門當戶對的京兆陳氏,一天和姊姊去寺里上香時被牧臨川看中,姐妹倆都被搶回了後宮,隨口就封了個夫人,從此扶搖直上。
小鄭貴人緩緩在床沿坐下,神情複雜地凝視著牧臨川。
她入宮已有一年半,這一年半的時間裡,牧臨川從未和她有過夫妻之實,阿姊大鄭夫人那兒亦是如此。
牧臨川無子也無女,她曾經暗中打探過,據說少年身患隱疾,哪怕坐擁後宮佳麗無數,卻也無一人與他真正歡好過。
這一晚上,牧臨川壓根就沒睡好。
小鄭貴人來往他這兒貼,他嫌煩,一腳給蹬了下去,後半夜這才安生了不少。第二天一早才看到小鄭貴人被他踹下床之後,跪在床下面跪了一夜,沒敢動。
牧臨川面色陰鬱地坐在床前不說話,過了好一會兒,嘴裡才溢出了點兒哼哼哈哈的動靜,捂著眼皮牧臨川哈哈大笑,笑得渾身直哆嗦。
或許是覺得沒睡好,心裡空虛,笑完又忍不住放聲大哭,哭得抱著頭涕泗橫流。那雙猩紅的眼盯著小鄭貴人使勁兒瞧,小鄭貴人地位尊崇,平日里是個說一不二,動輒打殺下人的人物,此刻嚇得整個人幾乎都貼在了地毯上。
每次陛下一這樣,就要殺人。
然而這回陛下卻沒發作,小鄭貴人驚愕地看著牧臨川柔情蜜意地扶著她起來,裝模作樣地安慰了兩句之後,揚長而去。
牧臨川一離開,小鄭貴人渾身失了力氣,癱軟在地,冷汗浸透了衣衫。
她雖然愛慕陛下,卻也畏懼他到了骨子裡。
天色還早。
托小鄭貴人的福,他一晚上沒睡好,不過牧臨川現在不想殺人,鬼使神差的,他又繞到了冷宮。
相比較之下,那丑東西夜裡不往他身上貼,還算是識數。
牧臨川喜歡和人一塊兒睡覺,誰都行,內侍也行。但不喜歡別人主動挨著自己,皮貼皮肉貼肉的,牧臨川覺得噁心。
——他自己挨著別人那不算。
剛到冷宮,大老遠就聽到了殿外面傳來的動靜,等他走到殿門口的時候,門又啪一聲合上,速度極快,牧臨川還是看到了門後面一閃而過的那張圓臉。
少年眼疾手快地伸手一擋,抵住了門縫「開門。」
躲在門後面的陸拂拂,心跳立刻直奔二百碼,心都快跳出嗓子眼了,她懊惱地想,她咋不知道牧臨川一個昏君還起這麼早。
陸拂拂抵著門,嚇得冷汗涔涔。
這下打死也不能開,她要是開了門牧臨川准要殺了她,她還不想死,能多苟一秒是一秒。
「開不開?」
「……」
「開不開?」
拂拂心裡越來越怕,到底還是個小姑娘,生死關頭,知道自己昨天莽撞了。
和幺妮相比,自尊算個啥。
拂拂抿緊了唇,抽搭了兩下,努力憋出了點兒眼淚來。
此時此刻她的模樣就像個忍不住嚇得哭出來的小姑娘,「俺、俺不開,俺……我……不想和陛下睡覺。」
少年對她的眼淚無動於衷,冷笑一聲,嫣紅的薄唇一動,字正腔圓地吐出一串方言「你憑啥不想和俺睡覺?」
「不開?不開俺弄死你個鱉孫兒。」
作者有話要說1出自《禮記·昏義》
古者,天子后立六宮、三夫人、九嬪……以聽天下之內治,以明章婦順,故天下內和而家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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