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日後,雲舟抵達星界王宮。
因為南柚的少君繼承典禮,可以說,現在除了昭芙院,各個地方都很忙碌。
昭芙院里一切照舊,綠柳蒼天,雲燕唧啾。
夜裡,南柚被星主傳召,進了書房。
這次,氣氛格外嚴肅。
除了星主外,還有好幾位星界重臣,一看就是召開內議的架勢。
書房的門在背後合上。
南柚給星主問了個安,目光精準地落到了他手中那份露出一半眼睛的信紙上。
那是天族的象徵標誌。
再結合之前穆祀所說,南柚心裡便突的有了個底。
「右右,來,這是天君來的信,你看看。」
南柚從他手中見過那張輕飄飄的信紙,一行接一行地看下去,看到最後,再無聲地將信紙放回桌面上。
她的餘光,瞥過站在前列的烏魚和汕豚等人,心知他們都是為此事而來。
「你如何看待此事。」星主站在案桌正前方,問南柚。
「兒臣覺得,現在提起此事,尚早。」南柚並沒有很激烈的反抗,而是理智地分析起了現下的時局,道:「雖然兩族聯姻,形成結盟,能在戰火真正波及到六界時最大程度的保全住族人和自身,但現在神山的態度不明,天族和星族都不是小勢力,若是聯姻,被有心之人大肆造謠,說戰爭未開始,我們就急著抱團,有唱衰之勢,在戰爭結束之後,論功行賞,我們如何自處。」
「除此之外,兒臣還有一方面的考量。」她接著道:「穆祀繼承太子之位已有時日,內政如何處理,都有了自己的一套方法,兒臣愚鈍,至今未學到父君萬一,若是此時聯姻,嫁入天族,星界日後該如何。」
「沒遇到事情還好,真要內政動蕩,兒臣不能總是仰仗各位叔伯的幫襯將事情平息吧?」
像別的種族也就算了,繼承人不說多,但也不少。
可星界只有一根獨苗啊。
他們總不能換個外人當少君吧?
「右右所言,前一條不足為慮,樹大招風,關於我們兩族的閑言碎語何時停過。」汕豚思慮片刻,面上有所鬆動:「這后一條倒確實有些道理。」
「是極。」朱厭出聲:「再者,右右年歲尚小,一年的時間,少君的繼任儀式都安排得匆忙,再加個定親,如何忙得過來。」
「那此事,便聽諸卿意見,先壓一壓。」星主一言定下。
南柚手指捏著裙邊,稍稍的蜷縮了一下。
她告訴自己。
慢慢來。
神山,萬仞巨峰高高矗立,隱隱形成一個複雜得令人難以想象的龐大陣法,細細感應,散發著令人心驚膽戰的氣息。
蒼藍將神識收回來,嘖的一聲,身子一躍,入了神宮。
神官朝他行禮,珠簾掀起,落下的碰撞聲清脆,叮咚咚的輕響。
神主像是知道他要來,席地坐著,衣衫拂過桌邊,手旁是一盞熱茶,對面的空座上,也放著一盞。茶盞很漂亮,外面杯壁上刻畫著某種遠古玄紋。
「冕下。」蒼藍一見這架勢,眉頭往上抬了抬,不甚正經地躬身朝他行了個禮,得他應允后,掛著一臉散漫的笑,坐到了對面。
「這幾日,我在神山中逛了逛,下面還好,但你這神宮,當真是半點也沒變。」蒼藍話多,說的時候目光還在殿內轉著,漸漸的,就變了種意味,顯然真正要說的,並不是這些毫無意義的廢話。
見神主並不搭話,一心品茶的樣子,蒼藍身子朝前傾了傾,壓低了聲音,道:「我聽塵書說起,現在的星族,那位星女,是她?」
神主臉上的霧氣更濃了些,一雙眼眸藏著山河與萬物,偏偏看什麼都顯得溫和,半分真實情緒也不顯露。
「邪族那些東西眼看就要捲土重來,我們這邊能跟邪祖抗衡的只有你,你好歹給我提前透個底,保她至今的代價是什麼。」
神主抬眸看了他一眼,半晌,嘴角微動,卻是答非所問:「無甚影響。」
多少年的老朋友了,蒼藍了解他,當即道:「就算有影響,神主也多的是手段將戰力無限拉平,只是事後付出些慘痛的代價而已。」
「你心裡的話總是藏著,惦念著眾生,惦念著月落,你始終不說,於是,眾生不知道,月落也不知道。」
神主的眼眸中,終於出現了些許的裂痕。
「就算你是神主,也沒有那樣逆天的神通法術將一個已經化成飛灰的人拉回來,甚至月落的修為,還在我之上。」
蒼藍確實是這天底下唯一能跟神主閑聊上一陣的人,身份使然,遠古時期,神宮不似現在這樣冷清,他會隨時過來找神主對弈,還喜歡去逗月落,經常被月落追著教訓,兩個人把神宮攪得翻天覆地,最後總是鬧到他跟前。
跟小孩子打架似的。
有很長一段時間,神主看見他們一起走進來,眉心都發疼。
「我的次身,在陪她。」在沉默蔓延開之前,神主目光落在茶盞上繁複的花紋上,他的聲音跟孚祗又不太一樣,雖然依舊溫和,但更沉穩,蓄著八荒至上的威嚴。
蒼藍愣了一下,神色複雜地重複:「次身?」
「她若是入輪迴,除非投胎到人間,一世一世循環,但這樣,就算是她回來了,修為和記憶也恢復不了。而若是投身到天族,到妖界,到星界,那一世,得等上多久。」
一名星女,壽命有多長呢。
她還那麼小,未來會成為少君,成為王君,擁有屬於自己的一個時代,直至垂垂老矣,但饒是那個時候,距離羽化,還隔著一段漫長的歲月。
一些老怪物甚至會把自己封在棺材里,沉睡一個又一個時代。
而若是中途早夭,那一世,便不能算是一個完整的輪迴。
依照神主的性情,他不會允許有一點瑕疵出現在月落身上,那麼,可能中途還涉及轉生禁術。
那種術法,換他施展一回,沒個三五年,下不了床。
光是想想,蒼藍都覺得後背發虛。
什麼次身能這麼厲害,陪著一個人,撐過幾世輪迴。
「我記得,你的分化化身,只有一個。」蒼藍試探性地道。
「是次身,不是分身。」神主說這話的時候,依舊平和,但卻像是一顆平地炸起的驚雷,讓蒼藍甚至懵了一段時間。
「什、什麼次身?」蒼藍的臉色一下就變了,原本掛著的懶散笑意幾乎是在頃刻之間,褪得乾乾淨淨。他起身,繞過桌椅,走到神主身邊,將他左邊的袖袍卷上去一小截,在看到上面圖案的一瞬間,瞳孔收縮了一瞬。
「你瘋了。」他的聲音裡帶著怒意,咬牙切齒一樣:「你絕對瘋了。」
暴露在空氣中的肌膚冷白,象牙般的色澤,小臂內側,一棵像是由黃金澆灌而成的小樹十分惹眼,一眼看下去,感受到的,就是能將人壓迫至死的絕對威嚴。它像是被刻在了肌膚上,又像是從骨血中生長出來的的,小小的一棵,類似柳樹,抽出十數根枝條。
令蒼藍震驚的,是那十幾根枝條,有一大半,已經炸開了細細密密的血絲一樣的紋路,金黃的色澤黯淡下來,像是開敗了的花,生命已經到了盡頭。
不同於用修為分化出來的分外化身,這是實打實的次身。
從本體上斬斷下來的啊!
那是他生命的一部分。
那得多疼!
神主將衣袖放下,神色並沒有很大的波動。
「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蒼藍手掌撐在桌面上,深深吸了一口氣,竭力使自己的語氣平和。
「你又不欠她什麼。」
神主抬眸,透過半敞的小窗,視線一直延伸,能夠看到西殿的邊角小亭。
這麼多年,他有時候看著,總有片刻的恍惚。
覺得下一刻,神官又要進來稟報,無奈地告訴他,西殿住著的聖女殿下,又鬧出了什麼樣的幺蛾子。
他會靜默片刻,而後放下書中的筆,摁上隱隱發痛的眉心。
到了後面,只要不是很嚴重的事,他大多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跟神官道:隨她去。
蒼藍在殿內轉了幾圈,接著道:「你身為神主,不能干涉紅塵中的任何事件,你這樣做,毫無意義。」
他真情實感的感到不理解。
因為不能干涉六道運轉的軌跡,就算斬下次身,陪在月落身邊,能做的事,也局限在從侍這樣的身份中。
他不能囚禁星主,讓星女上位。
他不能因為穆祀和南柚親近有婚約而傷害前者。
甚至,只要南柚不開口,他們就算同處神山,他也不能用真身去見她。
他能做的,只有將次身送到她身邊,陪著她,守著她。
僅僅如此,神主卻要付出如此大的代價。
「這樣的事,你信不過別人,總信得過我吧。你明明可以告訴我,我沒那麼多條條框框束縛,我可以暗中給她照拂,盡量讓她安然輪迴,你何至於如此?!」
神主的眼前像是起了一層霧,他看著自己的手掌,突然眨了下眼。
「蒼藍。」他道:「若不如此,我怎麼辦呢?」
這是第一次,蒼藍聽到他說怎麼辦這三個字眼,是那種迷茫無助到了極點的壓抑語調,是他從未在人前透露過的脆弱語調。
他說,若不如此,我怎麼辦。
那些日日夜夜反覆出現在夢裡,出現在腦海中,無處安放的回憶,怎麼平息。
那些沸騰的翻湧的思念,那份怎麼也無法放心,怎樣都覺得不妥,覺得無人能照看好她的心思,又該如何。
他頭一次嘗情愛滋味,懵懂而不自知,還未來得及有所表露。
就全部葬在了那場風雪中。
蒼藍見過他溫和若春風的樣子,亦見過他在戰場上,輕飄飄一掌鎮萬魔的氣概,見過他慍怒,微喜,責怪,以及綳到了極致的哀傷。
獨獨沒有見過這樣的。
困獸一樣的無助。
彷彿連一絲期許都湮滅了,整個人墮入無底的深淵,只靠著所有的剋制強撐著等待。
他從未對她說過一句喜歡。
可他那麼喜歡她。
蒼藍與他對視片刻,諸多指責的話到了嘴邊,又全部吞回了肚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