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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4章 溫柔

  幽暗的洞穴變成了平坦開闊的草地,像是正逢初春,地面上鋪開了一層淺淺的絨綠,上面還映襯著零星幾朵顏色不一的小花,叫不出名字,但與整片場景很搭。

  眼前的一切,給人一種很舒服的感覺。

  男子將玉笛橫在唇側,溫潤的白與緋麗的唇色形成強烈的碰撞,他一襲白衫,皺著眉,心情不太好的樣子,像是沒有看到這數百人匯聚過來的目光。

  笛音響起的那一剎那。

  南柚的心臟猛地跳動了一下,旋即被揪緊。

  成片的淺綠薄紅像是一張破碎的巨畫,又像是斑駁脫落的漆紙牆面,此刻大片大片從眼下略過,遠處的山翻轉著重疊,水從天空倒流下來,如銀色的游蛇般蜿蜒著淌到地面上,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厚重滄夷的聲音,似暮鼓敲鐘,肅殺,威嚴,激昂,振奮人心。

  她從綠草藍天,旭日暖陽下,橫跨萬萬里,越過無數古迹城樓,行過許多冰河石山,最終抵達一個血與惡的戰場。

  古老的城牆用仙鐵沉金澆灌而成,鋪天蓋地的禁制和結界將這座城保護得密不透風,所有看到這座城,這一幕的人都有一種被當頭棒喝的感覺。

  視線轉換,號角聲起,戰旗招展。

  看得出來,那面戰旗經歷過數次破壞,最頂尖的仙絲勾線堆織,能夠抵擋絕大多數人的攻擊力道,此刻,日光下,它身上乾涸了的深褐色血跡層層疊加,成為一個個詭異而莫名的圖案,透出一種莫名的悲壯肅穆之感。

  於此同時,南柚也終於看清了對面進攻那些人的身影。

  她瞳孔微縮。

  那是一種她從未見過的種族,跟四海八荒存在的任何一族都不一樣。

  層層盔甲之下,他們裸露在外的皮膚上,勾畫著各種高深莫測的黑色花紋,一個人倒下,便化為黑氣,進入另一人的體內,他們的血肉沁入地面,會很快就昏黃的土地染成黑色,如同跗骨之蛆,滅之不盡。

  而六界這邊,死一個算一個,一蓬蓬鮮血炸開,一條條生命流逝,如同盛放后的煙花,如同燒得只剩下淚痕的蠟燭。

  這樣的戰鬥,進行得異常艱難。

  城牆上,大能們有翻山倒海之能,但面對這種生命力極其頑強的東西,他們只能以一種極其殘忍的方式出手,再加上對面也有厲害的人物干預插手,雙方博弈,氣勢洶洶。

  就在此時,南柚的身體像是被人操控了一樣,如同一隻提線娃娃,不受控制的從千百丈高的城牆上跳下去,她的裙角被風吹得鼓起,白色的綢面短暫地遮擋住了她的視線,直到貼著地面飛行。

  她才真正看清了這是個什麼地方,也看清了這是個怎樣的人間煉獄。

  有人跌倒了,就再也沒能爬起來,慘叫著化為了灰燼,或者被對方的兵將吸幹了鮮血,瞬間成為一具乾屍,眼球凸出來,牙關還咬著,想著再堅持堅持,就好了。

  再堅持堅持,或許戰爭就停了,再堅持堅持,也許就能回家了。

  熱燙的鮮血像是灼熱的岩漿一樣,每一次落到南柚的手背,臉頰上時,她的身體都要輕微地抖一下,隨後,一股巨大的酸楚之意旋即衝上鼻尖。

  過了很久,久到她的耳朵里都是嘶吼與慘嚎聲,久到她的眼尾發紅,喉頭髮澀。

  才終於從地面到了雲層中。

  一隻看不見的大手撥開雲霧,像拎小雞一樣帶著她一路向上,直到城池和鮮血不再出現在眼前,她才看到了另一面景象。

  數百名修為深厚的老者支撐著龐大的滅世陣法,一個個面色緊繃,神情肅穆嚴正,但就在此時,一個足以橫推一切的拳印從天而降,橫渡無數路程,拳頭上布著的黑色咒文格外明顯,像是要燃燒起來一樣,這是對面的強者在極遠處出手。

  「大膽!」有人跺了跺腳,怒目大喝,幾人起身齊齊托住了那隻拳頭。

  豈料,他們這邊才出手,那邊就像是被捅了馬蜂窩似的,接二連三的攻擊蜂擁而至,最要命的是,他們正在布置的那個陣法已經到了最關鍵的時候,一旦停下,功虧一簣,只能眼睜睜的看著那樣的攻擊在驟縮的瞳孔中飛速接近。

  南柚的心都提緊了,她甚至下意思地側頭閉眼,怕在下一瞬,斷肢遍地,慘嚎入耳。

  一隻很漂亮的手掌,無聲無息地將對面所有攻擊羅列,而後湮滅。

  那樣強大的攻擊力量,在他的手中,翻不出半點水花。

  他的身後,站著十名神色各異,氣勢不凡的男子。

  其中一人玉笛橫空,輕易就折了對方再次探過來的那隻手掌,他神色淡漠,薄唇微動:「冕下面前,豈容放肆!」

  南柚認出來,說話的人正是十神使。

  她的目光,不由自己控制一般,落到了他口中的神主身上。

  長到曳地的黑髮,男子膚色極白,臉上布著一層白紗樣的淺霧,看不清五官和面貌,然氣質出眾,一身風華,如風似月。

  他沒有什麼動作和言語,但隨著他的到來,原本在城牆外肆虐延展的黑色物體尖叫著潰散,飛速後退。

  「出來吧。」他的聲音好聽,像雪山初化的泉水,帶著些冷,又很沉靜。

  畫面在此飛速潰散,南柚最後一眼見的。

  是神主那雙露在外面,顯得十分溫柔的眼睛。

  南柚神識歸位的時候,滿身的冷汗,那種無數次從長矛,巨掌,拳印下逃生的感覺那麼真實,就像是她親自經歷過一樣。

  可她卻在洞穴里,石凳上坐著,連姿勢都沒有變化一下。

  周圍是一片倒吸冷氣的聲音,還有難耐的痛哼聲,南柚像是被抽幹了氣力,她艱難地將頭抬起來,看了眼左邊的流芫,小姑娘臉色煞白,瞳孔中殘留著驚與懼,儼然沒有回過神來。

  他們並非不諳世事的嬌花嫩葉,面對那樣的場景,會有驚訝,但不至於個個如此失態。

  主要是十神使的笛音,太令人難受了。

  那也根本不是他們這個階段能夠抗衡的東西。

  精準地掐著一個既讓他們覺得難以承受但又不至於徹底崩潰的點,卡在一個極限,至少有兩成的氣息和威壓是沒有收斂的袒露出來的,等精神上的緊繃之感過去,身體上骨子裡綿長不絕的痛楚便前赴後繼冒出來,像一個個巨大的浪頭,想將船隻徹底掀翻。

  一曲畢,哀嚎聲遍地。

  南柚癱在石桌上,像是一團軟泥,這下是連動動手指的力氣都沒了。

  「姑娘。」這個時候,孚祗是唯有的幾個較清醒的人之一,他永遠都這樣,不論知道什麼,見到什麼,都是淡而從容的樣子。

  輕輕喚過一聲之後,他將一瓶瓷白的丹藥放到南柚的桌子上,眼神有些擔憂。

  南柚胡亂倒了幾粒送進喉嚨,又趴下了。

  再抬頭的時候,十神使的身影已經消失了,沒人知道他什麼時候走的,就像沒人知道他是何時到的。

  從始至終,一句話沒說,吹了一首大家都未曾聽過的曲子,就走了。

  他走後沒多久,所有在授課堂里趴著還沒回過神來的人,都被一股柔勁推出了山洞,外面暖意洋洋,雲高風清,他們四仰八叉地躺著,渾身每一寸肌膚都是酸軟的,像是被重物碾壓過,連抬抬手指都費力。

  就在此時,那淡下來遠出一段距離的笛音,再一次響起。

  山一樣的威壓陡然沉下,落到每一個人的身上。

  南允面色慘白,喉頭一哽,險些把胃裡的東西都吐出來。

  「我不行了。」流芫鬢髮汗濕,她極虛弱地擺了擺手,氣若遊絲。

  「這就是神使給我們上的第一堂課?」南允有些不可置信地跪坐,神情痛苦,「以後,都這麼上課?」

  「我現在走,成嗎?還來得及嗎?」

  南柚更不好受,就那幾個音節,像是要將她的五臟六腑拍碎一樣,翻江倒海,她脊背弓起,唇色烏白,小臉上一點血色也沒有,幾個音節過後,她跟南允一樣,想吐,更想眼睛一閉,徹底擺脫這種折磨。

  見到這一幕,孚祗向來平靜如水的眼眸中閃過一絲慍怒與責怪之意,他抬眸看了一眼遠處的方向,半蹲下身,手掌撫上她瘦弱的脊背,一下一下輕而緩地順著。

  南柚喘了幾口氣,顧不得什麼形象地坐在草地上,眼一閉,腦袋像小雞啄米一樣嗑在少年的肩膀上,嘴唇動了動,像是想說什麼,但實在沒有氣力。

  「姑娘,歇一下吧。」孚祗道。

  南柚點了下頭,手背搭在他的膝上,凝脂一樣的膚色與清冷的霧色交織,顯得溫柔而自然。

  草地上,如此融洽而和諧的一幕,徹底刺痛了穆祀的眼。

  他是少年天驕中最出色的,修為高,相對而言,十神使的笛音對他的影響沒有那麼大,他眯著眼,重瞳在眼眶中沉沉浮浮,時隱時現。

  他又想起了那個荒誕的困擾了他許久的夢境。

  夢裡,南柚面臨生死困境,他沒有出現,星主沒有出現,流熙流芫無一人露面,她的那些大妖,也全部不知所蹤。流焜則是清漾的幫凶,幫清漾在後面擋住了孚祗。

  南柚是個心善的姑娘。

  在生命快要流逝乾淨的時候,還在命令孚祗帶著威力強大的仙兵遠走。

  那等局面下的南柚,眼神灰敗,無所歸依。

  從始至終陪著她的。

  只有孚祗。

  穆祀胸膛上下起伏了幾下,黎興被摧殘得不行,此時察覺到他不同尋常的情緒,還是開口,問:「殿下怎麼了?」

  「黎興,那個孚祗。」穆祀看向南柚白若堆雪的裙角,伸手摁了摁眉骨,一向果斷老成的少年頓了一下,道:「讓人在藏書閣查,從古至今,本體是柳樹,戰力成就不凡的,想盡辦法拼湊,一個月之內,孤要知道他的真實身份。」

  黎興應下,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比了個很淺的動作,「不論他是什麼身份,看樣子現在都還沒有融合,我們其實可以……」

  穆祀淡漠地別開了目光,默不作聲地站起身,良久,才道:「不行。」

  沒人比他更清楚,南柚是個多敏銳,多念舊情的人。

  因為一個從侍,哪怕是一個有身份的從侍,而和南柚鬧翻,是他從來沒想過的。

  他一向是個冷靜理智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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