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柚悄無聲息扣了流鈺身邊的從侍。
流鈺像是意識到什麼,也沒再問起。
日子就這樣平靜的過了一段。
南柚生辰前三天,天族的人到了。
穆祀身份不同,星界安排了一個單獨的驛館,他們才到,南柚帶著烏魚和汕恆等人也到了。
深淵之行后,烏魚和汕恆各有突破,星主看重,再加上南柚提了兩回,他們兩個便提早進了朝堂,現在任了不大不小的官職,幾樁差事都完成得很不錯,眼看著有接任他們父親的趨勢。
他們三人,是現在星界小輩之中最具有代表的存在,特別是南柚,她的出現,代表了整個星族的態度與禮遇。
穆祀是強抽出時間趕來的,前幾日還在北海平亂,這幾日連跨數界,神情看起來有些疲憊。
「這才幾年未見,長這麼高了?」身子頎長的少年收了手中做工精美的玉扇,眼眸帶笑,將南柚上上下下看了一遍。
這樣的話,南柚這段時間聽了太多遍。
流熙說,流鈺說,溫循說。
就連說這話時的語氣都是一樣的。
聽多了,也就沒什麼感覺了。
這次,天族除了穆祀,還來了位地位不輕的使官,烏魚最擅長這些,主動攬下了接待的差事。
等人走得差不多了,南柚坐到穆祀身側,狀似不經意地道:「我以為你不會來了,聽人說這次北海那邊鬧得挺嚴重,這麼快就平息下來了?」
似他們這樣的大族,境內附屬種族無數,時不時就有一些妄想挑動內亂的存在,這是常事,星界也有,但北海這次鬧得比較嚴重,大家都有所耳聞。
「你的生辰,我不來?」穆祀用扇子敲了她手心一下,沒使多大的力,眼裡的笑意卻是真的,「想什麼呢。」
南柚慢吞吞地哦了一聲。
「蛻變期快過了,生辰也到了,怎麼不開心。」穆祀常年蓄著威嚴的狹長鳳眸中終於卸下了一些沉重的東西,他自己給自己倒了一杯茶,輕嘆了一聲:「一到你這裡,什麼都得自己動手。」
南柚瞥了他一眼,伸手,推了一個茶杯到他手邊,眼皮抬了抬,道:「給我也倒一杯。」
穆祀頓了下,茶壺傾斜,接了下一句:「還得伺候好你。」
南柚懶得理他似是而非的抱怨,她托著腮,糾結兩個字,就差用筆清晰的在臉上勾勒出來。
有一搭沒一搭聊了兩句之後。
「穆祀,你是怎麼當好少君的。」她突然問,眼神很明亮,清澈,像是點亮了幾顆星。
那是一種全然的天真與憧憬,沒有算計,沒有爭鬥,恰如穆祀當年,但走到今日,那些記憶,距離他已經很遙遠。
面對這樣的目光,穆祀突然啞笑了一聲,他抿了一口茶,道:「什麼時候,你的眼神不這樣了,就能當好少主了。」
這話沒頭沒尾,不好理解,南柚摸了下自己的眼尾,若有所思。
兩人多年不見,但並沒有什麼陌生感,彼此問了兩句后,穆祀看著她明艷得近乎灼人的眉眼,意味不明地用手指節敲了兩下桌面,不緊不慢,帶著某種斟酌的意味。
誠然,他成長至此,風雨都經歷過,但想到接下來要說的事,心中還是不可抑制的生出了漣漪。
「右右。」他喊了蔫蔫的小姑娘一聲。
「幹嘛?」南柚抬頭看了他一眼,又趴在了桌上。
穆祀既覺得好笑又覺得稀罕,又叫了她一聲。
南柚這下抬了頭,好看的杏眸里濕漉漉,她沒說話,但抬了抬下巴,示意他說事。
「來之前,母后同我提起定親的事了。」
十幾個字,像是在她腦海里炸開了一朵朵盛大的煙花。
南柚徹底清醒了。
「你覺得如何?」穆祀慢條斯理地玩弄著玉扇,看著漫不經心,但搭在扇骨上的手指關節卻慢慢地用了力,指甲泛出一點點濃烈的白來。
「還太早了。」南柚不受控制地皺了皺眉,道:「我蛻變期沒過,甚至都沒踏上修鍊的門檻,現在就提這事,不合適。」
說完,她看了眼對面人的神色,問:「你覺得呢?」
穆祀神色沒怎麼變化,只是擺弄著手裡的玉扇,半晌,將扇骨一根根收攏,無聲笑了一下,道:「是還不太合適。」
南柚才回昭芙院,茉七就來稟報。
流焜來了。
南柚擺了擺手,唇角往下壓了壓,道:「不見,讓他回去。」
「讓小六看著他。」
少時,茉七又折轉回來,她搖了搖頭,輕聲道:「三公子連著來了幾日,姑娘不見他,人看著憔悴消瘦了一圈,澹臺夫人還看著,六姑娘也跑了好幾回,姑娘要不還是見一見。」
「能如何?」南柚將手心裡躺著的松子仁一顆一顆丟出去,臉上沒什麼多餘的神情,「我不想對他好了,誰還敢摁著我的頭逼我見他?」
她很少有對親人這樣強硬態度的時候,茉七自然知道她是什麼意思,沒再說什麼,福了福身出去忙自己的事去了。
狻猊動作優雅地走過來,輕盈躍上石桌,還未出聲,石桌就順著裂縫裂成了幾塊。
它的神情凝滯了一瞬。
南柚嘆了一口氣,伸手摸了摸它碩大的腦袋,道:「都坐壞我多少塊桌子了,怎麼就不長記性呢。」
狻猊威武地嗷嗚了兩聲,喉嚨里發出低低的吼聲,控訴似的,帶著黏糊糊的撒嬌意味。
傍晚,天邊的霞展現出各種姿態,像是綴著光的彩畫,將最後一縷絢麗鋪陳得耀目而璀璨。
南柚準備去青鸞院用晚膳。
這個時候,外面傳來消息,說澹臺婧帶著三公子和六姑娘來了。
澹臺婧是長輩,身份擺著,南柚不可能也將她拒之門外。
「去請進來。」南柚聲音不可抑制地涼了下來。
晚輩之間的事,明知流鈺受了傷,受了委屈時不站出來,現在流焜不過被她晾了幾日,就忍不住帶著人來了,行事之間,未免太過失偏頗。
明面上都過不去。
澹臺婧是第一次進昭芙院,巨柳遮天,多股不同的大妖氣息和諧的交融在一起,每個人都有事做,氣氛令人十分舒服。
南柚起身,替澹臺婧倒茶。
流焜與流芫站著,一個神情憔悴,一個忐忑不安,都時不時看向南柚。
「舅母,伺候的人用得可還順心?」南柚目不斜視,淺笑著問。
澹臺婧氣質絕佳,笑起來給人春風拂面的感覺,她道:「一切順心,我今日來拜訪你父母,老三和小六吵著要來你這,我一想,也確實從未有機會來瞧過,便遂了他們的願。」
南柚笑著看向流焜和流芫,問:「老三和小六,尋我有事?」
她的笑意有多溫柔,語氣就有多涼薄。
再與先前的情形對比,兩人心都沉了大半截。
流焜整個人肉眼可見的憔悴了很多,他個子躥得很快,跟兩兄長相比也不遑多讓,眼下綴著兩團極明顯的烏青,唇色烏白,精神狀態十分不好。
若是往常,南柚不知該怎樣關心詢問了,但現在,恍若根本未看到一樣。
南柚從未對他說過任何一句重話。
但流焜情願她罵他,用鞭子抽他。
而不是現在這樣,沉如死水,眼裡像是完全沒他這個弟弟了一樣。
這無疑讓他極為懼怕。
「阿姐。」他走到南柚跟前,少年生得好看,身子頎長,怎麼看,都怎麼像是可以獨當一面的公子了,但其行徑,卻惡劣得不可理喻,像是三歲孩童無理取鬧,平白遷怒。
他的聲音裡帶著一點顯而易見的小心翼翼,還有藏得極深的些微懼怕。
南柚仍舊是笑著,眼神沒有半分波動,面色平靜,面對著澹臺婧,也絲毫不亂,落落大方,儀態天成。
「到眼下這個時候,該忙的事都且告一段落。」她的眼神在流焜和流芫身上轉了一圈,又收回來,落在手邊的茶盞上。
「這段時間,麻煩你們兩人幫忙了,耽誤了你們不少的事。」她的聲音里,帶著渾然天成的,有些不好意思的歉意。
說完,南柚長指動了動,清聲喚:「彩霞。」
幾人進來后,彩霞就一直在旁邊候著,而直到這個時候,他們才發現,她的手上,還拿著兩樣密封著的東西。
南柚垂著眸,示意彩霞將東西交給他們兩人身後的從侍。
流焜的臉色,在這一刻,變得無比蒼白。
幫忙,還給酬謝。
阿姐的意思是。
他們的關係,從此之後,就這樣了嗎。
「阿姐。」他嘴唇翕動,聲音裡帶著脆弱的哀求之意,「我不要。」
流芫同樣從來沒有遭遇過這樣的事情,但她到底不似流焜一樣,滿眼滿心只看得見南柚,她拉了拉澹臺婧的袖子,催促般地道:「母親,你不是還要去看姑母嗎?快走吧。」
澹臺婧像是沒有看到眼前一幕似的,她緩緩起身,對南柚和善地笑了笑,道:「我先去你母親那,你們三姐弟好好聊一聊。」
南柚起身送她。
她走到哪,流焜就跟到哪,像一根盡職盡責的小尾巴。
澹臺婧走了,南柚也沒有自在的感覺,她伸手,指了指對面的兩個石凳,道:「都站著做什麼,坐。」
流焜沒動,流芫也沒敢去坐下。
流芫從被昭芙院拒之門外開始,人就一直是懵的。
她不是個能真實隱藏自己性情的人,現在澹臺婧一走,她就忍不住轉到南柚跟前,有些不安地問:「右右,你還生氣呢?」
南柚笑著看向她,若無其事地反問:「我為什麼生氣?」
流芫看了眼流焜,又看了眼南柚,再想想夾在中間左右說不上話的自己,嘴角動了動,沒再說話了。
南柚抿了口茶,有些疲憊地摁了摁額心,道:「最近事多,我等下還要出去,你們若是無事,便先回吧。」
如此明顯的逐客令。
從始至終疏離而冷淡的態度。
流焜實在受不住,他喉結上下動了動,每一個字眼,都像是滲了血。
「阿姐,我知道錯了。」
對他這樣的性子來說,認錯無異於強登青天。
南柚卻眼也沒抬一下。
她手掌微微向外拂了拂,好看的眉眼一片冰冷,聲音如冷泉:「彩霞,將三公子和六姑娘送出去。」
彩霞恭順頷首,對兩人做了個請的手勢。
「阿姐,我不走。」流焜固執地站在原地,眼尾不可抑制的漫上一層紅,在冷白的膚色映襯下格外突出。
他哽咽,哀求一樣地拉了拉南柚的衣袖,問:「阿姐不要勺勺了嗎?」
流芫從未見過他如此情態。
她飛快地紅了眼睛,別過頭不敢再看,但在流焜第二次開口的時候,她實在忍不住,吸了吸鼻子,出口道:「右右,你這是為了流鈺,連我們三個都要疏遠嗎?」
南柚抬眸,整個人安靜又溫柔,明艷緋麗的面容也並不顯得逼人,她終於蹙眉,瞳孔黝黑,「你是這樣想的?」
流芫與她對視,道:「右右,我知道你跟流鈺好,感情深,我也從未說過什麼,但再如何,他也是庶出。在我心裡,在大哥和三哥的心裡,他就是個隱患,面對隱患,我們該如何?」
「三哥同樣在乎你,這幾日,飯吃不下,覺睡不著,人都憔悴成這樣了——」
「流芫!」流焜沉著聲叫了她一聲。
「讓她說。」南柚緩緩道:「有什麼話,有什麼不滿,今日全部說出來。」
「右右,你不是不知道,三哥哥的精神狀態差到什麼樣的程度,流鈺他明知這樣的情況,卻時常提及你,刺激三哥哥,更何況,嫡庶有別,受一點打,竟值得他千里迢迢跟來告狀?!」
「而你也真覺得流鈺比三哥哥與我重要。」流芫接著道:「這些時日,你不見我們,今日,你的疏遠,難道不是為了他?」
「是。」迎上她的目光,南柚坦誠地應下。
「流芫,你不必如此質問我。」她抬眸,眼中的光晦澀而複雜,「你們縱著流焜,覺得愧疚,覺得虧欠,事事順著,百般遂意。」
「我不虧欠他什麼。」
「我在蛻變期取出自己的精血,不顧後果,不捨得對他說一句重話,不是讓他拿著去骨肉相殘,傷害兄長,傷害我的。」她站著,如同一彎修長的清月影,聲音里的寒意有若實質。
「罷了。」她平復了下情緒,垂下眸,道:「舊事重提,沒有意義。」
「孚祗。」她道:「送他們出去。」
流焜緊緊地捏著她的袖角,近乎手足無措:「阿姐,我知道錯了。」
「我去給流鈺道歉。」
「你別不要我。」
少年聲音哽咽,將僅剩的看得比生命還重要的驕傲通通踩在腳下。
為了求他阿姐的原諒。